鲁彦:听潮
这个海上佛国我也是在一个初冬去的,不过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旅行,除了与外界对话,更多是与自己对话。那时我独自客居杭州,寂寥间,正好有点时间,就冒着江南的初冬小雨出发了,转战绍兴、宁波、普佗、沈家门、舟山、镇海、奉化、然后回到杭州。关于冬天的回忆总有很多温暖的故事。现在,来与鲁彦夫妇《听潮》吧,那是上个世纪30年代发生在这个海岛的浪漫而温暖的故事——一年夏天,我和妻坐着海轮,到了一个有名的岛上。
这里是佛国,全岛周围30里内,除了七八家店铺以外,全是寺院。岛上没有旅店,每一个寺院都特设了许多客房给香客住宿。而到这里来的所谓香客,有很多是游览观光的,不全是真正烧香拜佛的香客。
我们就在一个比较幽静的寺院里选了一间房住下来,——这是一间靠海湾的楼房,位置已经相当的好,还有一个露台突出在海上,朝晚可以领略海景,尽够欣幸了。
每天潮来的时候,听见海浪冲击岩石的音响,看见空际细雨似的,朝雾似的,暮烟似的飞沫升落;有时它带着腥气,带着咸味,一直冲进我们的窗棂,粘在我们的身上,润湿着房中的一切。
“现在这海就完全属于我们的了!”当天晚上,我们靠着露台的栏杆,赏鉴海景的时候,妻欢心地呼喊着说。
大海上一片静寂。在我们的脚下,波浪轻轻吻着岩石,像朦胧欲睡似的。在平静的深黯的海面上,月光辟开了一款狭长的明亮的云汀,闪闪地颤动着,银鳞一般。远处灯塔上的红光镶在黑暗的空间,像是一颗红玉。它和那海面的银光在我们面前揭开了海的神秘,——那不是狂暴的不测的可怕的神秘,而是幽静的和平的愉悦的神秘。我们的脚下仿佛轻松起来,平静地,宽廓地,带着欣幸与希望,走上了那银光的路,朝向红玉的琼台走去。
这时候,妻心中的喜悦正和我一样,我俩一句话都没有说。
海在我们脚下沉吟着,诗人一般。那声音仿佛是朦胧的月光和玫瑰的晨雾那样温柔;又像是情人的蜜语那样芳醇;低低地,轻轻地,像微风拂过琴弦;像落花飘在水上。
海睡熟了。
大小的岛拥抱着,偎依着,也静静地恍惚入了梦乡。
星星在头上眨着慵懒的眼睑,也像要睡了。
许久许久,我俩也像入睡了似的,停止了一切的思念和情绪。
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远寺的钟声突然惊醒了海的酣梦,它恼怒似的激起波浪的兴奋,渐渐向我们脚下的岩石掀过来,发出汩汩的声音,像是谁在海底吐着气,海面的银光跟着晃动起来,银龙样的。接着我们脚下的岩石上就像铃、铙钹、钟鼓在奏鸣,而且声音愈响愈大。
没有风。海自己醒了,喘着气,转侧着,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抹着眼睛。因为岛屿挡住了它的转动,它狠狠的用脚踢着,用手推着,用牙咬着。它一刻比一刻兴奋,一刻比一刻用劲。岩石也仿佛渐渐战栗,发出抵抗的嗥叫,击碎了海的鳞甲,片片飞散。
海终于愤怒了。它咆哮着袭击过来,猛烈地冲向岸边,冲进了岩石的罅隙里,又拨剌着岩石的壁垒。音响就越大了。战鼓声,金锣声,呐喊声,叫号声,啼哭声,马蹄声,车轮声,机翼声,掺杂在一起,像千军万马混战了起来。
银光消失了。海(www.lizhi.com)水疯狂地汹涌着,吞没了远近大小的岛屿。它从我们的脚下扑了过来,响雷般地怒吼着,一阵阵地将满含着血腥的浪花泼溅在我们的身上。
“彦,这里会塌了!”妻战栗起来叫着说,“我怕!”
“怕什么。这是伟大的乐章!海的美就在这里。”我说。
退潮的时候,我扶着她走近窗边,指着海说:“一来一去,来的时候凶猛;去的时候又多么平静呵!一样的美。”
然而她怀疑我的话。她总觉得那是使她恐惧的。但为了我,她仍愿意陪着我住在这个危楼。
我喜欢海,溺爱着海,尤其是潮来的时候。因此即使是伴妻一道默坐在房里,从闭着的窗户内听着外面隐约的海潮音,也觉得满意,算是尽够欣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