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那丢失的……

  一个人独居一室,如果不是为了发奋学习或医治心灵的创伤,那么,你是无法忍受这种孤独、寂寞和惆怅的。

  108室本来已经送走了它的六位主人,可是,仅仅半个小时后,她们其中的一位又返回来了。

  纤巧细嫩的手轻轻推开了门。几只灰色的、正在争相啃着一块面包的老鼠,几乎同时猛地哆嗦了一下,继而迅速地逃窜了。

  好家伙,主人刚走,你们就来横行霸道了!杜若在心里骂着,把按着胸口的手松下来,长长地吁了口气。

  沉甸甸的旅行袋,全是书。知识的力量真够伟大的了。她自我解嘲着,把它拎到满是灰尘和碎纸的床上。

  回来做什么呢?半小时之前,你不是已经同她们一起与它郑重告别了吗?

  她茫然不知所措了。

  天色渐晚,位于大楼阴面的108室的西窗,投进来夕阳欲坠时那沉重的余辉。霎时,墙壁一片昏黄,像是被泼上了一层酽茶。

  杜若寻着脚下的空地来到窗前,从前只有五步的路,一眨眼的工夫可到;而今天,却觉得那么远、那么漫长,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的跋涉。

  她觉得疲倦极了。运动会上三千米跑下来,也没像现在这样浑身无力。她真想立刻倒下去,松弛一下身体的各个部位,闭上眼,什么也不想。然而,即使真的倒下去,这喜欢思考的大脑又怎么肯迁就她呢?此刻,她真羡慕那些醉酒的人,烂泥般地瘫着,打响遗忘烦恼和忧愁的呼噜。

  她凝视着窗外。宽阔的草甸子上面点缀着簇簇黄花,一条两脚可以横跨两岸的小河隐没在深草丛中。远远看去,不像是扭动的白绸带,倒像是一个不会扶犁的后生提心吊胆犁出的弯弯曲曲的沟。草地的尽头是连绵的群山。山坡显得很光秃,许多处裸露着青白色的石头。独有山顶,茂密地挺立着一片樟子松。这种寒风冷雪下不褪颜色、不凋谢的树木,在盛夏的季节里,显得更为苍翠、挺拔、端庄。夕阳的半个脸已经沉在这一团绿云似的樟子松林里了。

  多么熟悉啊!无数次滑入她的梦境、奔走在激情洋溢文字中的,不正是这幅恬淡、自然、色彩谐和的画面吗?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永远也不会忘记在这巨幅的长轴画下,在这个时刻里、在这个房间,发生过的一切一切。虽然在这之前她像讨厌立秋后的蚊子一样,试图把它们赶跑,而现在,它们分明又轰地回来了,团团围住她、困扰着她,并且轻而易举就把她拉回过去的日子里。

  欢声伴着笑语,充分显示了青年人的活力。晚饭过后,在没有上晚自习之前,是姑娘们充分暴露自己个性的时刻。兰宁搂着杨琦纤细的腰肢,快乐地伴着悠扬的曲子移着舞步。青青猫咬耗子似的硬邦邦地晃着浑圆的腰,跟在人家后面学,往往急得顺了拐。爱抢白人的丽丽禁不住要骂她是个“热锅上的小蚂蚁”。青青倒满不在乎,她声称自己跳得新颖、独特,只不过一学别人的,倒把自己的东西给丢了。她满头大汗地宣告:

  以后再不要“邯郸学步”了!

  惯于细嚼慢咽、被称为“千金小姐”的小雪,这时也不得不撇下饭盒,倒在床上,一手揪着辫子,一手揉着肚子,直叫嚷要笑断了肠子。

  笑声潮涌般地冲出窗户,回荡在傍晚的天空中,久久不散。

  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这种笑声消失了呢?第二学期。六个人同在一起开怀大笑的场面不见了。也许,这是由初入学的“狂热”进化到理性的神秘高空了吧?人们开始挖空心思地谈论社会、人生、希望、追求。这些东西,像一道道紧箍匝,板结了生活,绷紧了人们之间的关系。烦恼、怨愤、叹息纷至沓来。

  兰宁和杨传第一对闹矛盾了。来势凶猛、剑拔弩张。原因很简单,对黑颜色的不同看法。一个说是高雅的象征,一个说是蒙蔽一切丑恶的遮羞布。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由审美观点上升到理论高度,世界观不同,岂有“共同语言”?

  劳燕分飞!她们共同使用的东西从此“离了婚”,物归原主!只差在物品下挂上标签。

  青青呢,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了铅球健将谭永。虽然笨手笨脚,可她还是尽心尽力地为他织毛衣,按她的话说就是:爱了,就要一心一意!

  真正的一心一意。她的心思全部转移到他身上了。

  丽丽迷上了诗歌,就连吃饭时间也盯着诗集。要成为伟大的诗人.没有恒心和毅力怎么成?于是,像先天性心脏病的患者一样,她惧怕、甚至讨厌一切声响,她恨不能世界上的生物全部停止呼吸,让她一个人在悄无声息中,啃完所有的书。走向她的理想,做再世的维吉尔和歌德。

  安恬柔和的落日画面一如既往,而大地这个磁盘再也录不到她们的笑声了。

  火车一声长鸣,把杜若由深沉的思绪中扯回来。

  她的心禁不住颤了一下。走了,走了,都走了。本来自己也可以走的。可以忘却这一切,可她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毕业生宴会上。108的六个姐妹围坐在一起。丰盛的宴席,由炊事员提前安排好的。三年来,排队买饭成了惯例。不花一丝力气就能得到的这一切,倒使人觉得陌生和难过。更何况这是最后一次……喝吧!清凉、爽人的啤酒。既然能够消暑,那么,也浇一浇每一个人的心头之火吧!一切隔阂、矛盾、怨忧、不满、愤恨,一切的痛苦和悲哀,都滚蛋吧!

  杨琦不时地斟满酒杯,仰脖咕噜着,她快活得近于发狂。整个食堂大厅,几乎桌桌如此,桌桌如此啊。兰宁嘴唇哆嗦着,惊骇地望着杨琦,又求救般地望着我。

  有什么办法!让她这样去做吧,如果她是在发泄,那么也允许吧。我不敢正视兰宁那近乎哀求的凄惨惨的目光,把头深深地埋下来。

  “啪!”

  酒瓶砸在水磨石地面的脆响。大厅里出现了短暂的沉寂,人们把目光一齐投向那里。

  铅球健将!他孩子般地趴在桌上,双肩不住地抽搐着。抑制痛苦是要有力量的。

  青青咬着嘴唇,慢慢地垂下眼帘。

  又是“劳燕分飞”!怪谁呢?学校?校长?青青?还是他——铅球健将?

  从踏入校门的第一天起,直至现在,已经换了四任校长。就在实习前夕,这第四任校长走马上任了。

  据说,他搞政治工作已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再乱的单位,一经他手调治,便可元气大复,风调雨顺,因而得一绰号:定心丸。

  鬼也怕恶人。一视同仁的态度、不姑息、迁就于任何人所犯的错误和缺点,弃恶扬善、察纳雅言。的确,偏执的列车已驶上了正常运行的轨道。

  “定心丸”果然名不虚传,不负众望!哪一位同学不敬佩他呢?

  青青给他写了一封信。就是现在,谁也猜不透这是头脑发热所致,还是深思熟虑之后的重大决定。总之,这封看似平常,又非同小可的信,在整个学校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毕业典礼大会上。嘁嘁嚓嚓的声音,无休无止,会场上乱成了一锅粥。虽然对自己的分配去向已心有定数,可大家仍是以猜疑的口气议论着。

  开会了。书记做完报告后,校长公布分配方案。令人大吃一惊的是:青青竟在留校名单之首!

  青青,这个学习成绩只占中游的青青,她的神通竟如此之大,真是始料不及!正当人们疑惑不解的时候,校长读了一封信,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学校的一切都好转起来,可我们却要离校了。如果可以留级的话,我宁愿再重读一年,为我的母校建设出一份微薄的力量……读后,场内鸦雀无声。“定心丸”对这封信的评价是:

  有这样的学生理解和支持,还怕什么工作做不好呢?这样的学生不留校,还留什么样的呢?

  一目了然。不需要谁来指明,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人们把目光全射向青青。她低头不语,脸色微微有些泛红,浓密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

  铅球健将猛地冲出会场!

  杨琦高昂着头,这个冷美人,即使她心里的火气已经烧到喉咙,却仍然扮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品学兼优、独一无二、多才多艺的杨琦,每个班级一名的留校名额本应属于你啊。

  她没有哭,没有怒骂,没有诅咒,嘴唇上,只留下了两个深深的齿痕。

  现在,她这样不停地喝酒,如果酒是火的话,那么就让它把你燃烧了吧!沉闷的响声,为什么使你冷静了?杨琦!

  她站起身,唱起了歌。没有伴奏,没有杂音,这才是歌声,真正的、自己的歌声,略带沙哑而真挚的歌声:

  友情,

  人人都珍惜友情,

  不能孤独,

  踏上人生旅程。

  我在默默地祝福你

  泪水潸潸,弥漫了每个人的脸。

  杜若的心又是猛地一揪。她本能地扶住窗台。她真担心自己会倒在这里,刚才提着旅行袋匆匆往回赶的力量都在进入房间一刹那,烟消云散了。

  她望着窗外:依然是碧绿的草甸,仍然是小河那弯弯曲曲的浅痕,只不过太阳全沉下去了。云霓笼罩,灰蓝色的、深蓝色的,乌蒙蒙一片。其中,夹着一条红红的彩练般的云霞!

  人生多么富于变幻,就像这大自然一样。刚才还是落日溶溶,现在已是晚霞飞涌了。再过一会儿,这一切都将消失,夜会缓缓拉开帷幕,给草地和山峦涂上另一种色彩。

  弯弯的娥眉月苍白地吊在西方。在日落之前,它就像小舟一样,驶出了碧蓝的港湾,准确无误地到达那里。

  静谧。安详。和谐。那条美丽的红红的云霞变淡了、稀薄了、不见了。

  杜若死死地盯着西方。她真想变成一只苍鹰,搏击长空,穿过厚厚的云层,把那条消失的彩练拽回来。然而,她没有一丝力气。她感觉到腿脚麻木,就挪了挪步,而就在她略一低头的一刹那,她的心猛地一震:

  药丸!八珍益母丸!躺倒在窗台上,七八个;绿色的保温杯的外壳,里面仍然装着盐面;长长短短、粗细不一、红白相杂的蜡烛头,胡乱地挤在罐头瓶里……丽丽,该死的丽丽,怎么连药丸都忘了拿呢?下次月经来潮,看不把你疼死!杜若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只,把它攥在冰凉的手心里。

  宿舍的六个姐妹中,独有丽丽身体最弱,而她又是最不会爱惜自己身体的。每次“倒霉的客人”光临,真如大祸临头,把她疼得趴在床上咿呀直叫。热心的青青三番五次地去校医那里给她开药,看着她把它吃下去。杨琦会从纸箱中把小酒精炉取出来,坐上茶缸,到小卖店买一袋鸡蛋面,让她热热乎乎地“款待客人”。这个时候,小雪就飞快地把英语磁带甩在一边,装上录有轻音乐的磁带,拍着丽丽的背叫嚷:精神治疗开始。

  捂着肚子乱叫唤的丽丽这时也会“哼”的一声笑了,并且从牙缝中挤出咝咝的说话声:一级战备、一级战备……兰宁的保温杯在擦玻璃时不慎打碎了。还是杨琦出的好主意,把壳留下来,装上盐面,每逢食堂的菜做淡了,就撒上一点。

  而那些蜡头,是姐妹们公用的。碰到停电的时候,每人取一支。调皮的小雪常拿着它用蜡油滴花玩。别人一支蜡能用五六个小时,而她的呢,不到两个小时,就已“蜡炬成灰”了。

  现在,这些东西,这些与她们朝夕相处的伙伴,却被冷落在这空空的房间里,无人问津,无人提及。

  杜若的眼睛不觉潮湿了。她不由得环顾四周:

  钢丝床上堆卷着散发着霉味的垫子,脸盆架上搭着块干巴巴的毛巾,青青的一只肉色尼龙丝袜可怜地吊在线绳上……地上,纸片、铁丝头、锯末、木板、碎纸盒厚厚地覆盖住了地板。

  杜若开始不安起来。她不敢再看下去。她飞快地走到门前,操起笤帚,门头扫了起来。扫在一堆,用撮子一趟趟扔到垃圾箱里。她又拎来一塑料桶清水,把她们用过的铁桌用肥皂擦得油光锃亮,然后拖地板,又把垫子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

  干完这些,她倚靠在床上,感到心里舒畅多了。她惬意地揉着自己的脸蛋,欣赏着自己的“战果”,在心里默默地给它打了个满分。

  夜幕低垂了。星星吐出了闪闪烁烁的幽辉。她拉亮电灯。不一会,几只飞蛾顺着被打碎的玻璃框飞进来,围着电灯团团转。

  她的思想也跟着飞转起来。

  她下了床,把(www.lizhi.com)药丸、保温杯的外壳、蜡烛头、毛巾、袜子,一一收好,郑重地放到旅行袋里。

  她相信,有一天,姐妹们会想起这丢失的东西。会想起的,也一定会找寻的。过去的事情太多了。可她深信,这些东西,永远不是“过去的”,它将是现在的、未来的,属于永恒世纪的。

  找回自己丢失的东西,这不是每一位失主的最终愿望吗?

  身不由己返回来的原因终于悟到了。扫除了该扫除的,清洗了该清洗的,也拾起了应该拾起的,她坚信108的新主人将会说:我们的大姐姐们在这里很好地生活过。

  一个人独居一室,在这个房间里,还是第一次,她不再感到孤独、寂寞和惆怅。

  她插上门,关了灯,枕着旅行袋,躺在冰冷的钢丝床上。她在想:

  明天一早,就去赶北归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