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化雪的日子
初春的微风吹拂着我的乱发,山脚下雪开始融化了。
化雪的日子是很冷的。但是好几天不曾露脸的太阳在天空出现了。我披上大衣沐着阳光走下山去。
寂静的山路上少有行人。虽然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山坡,离城市又近,但是平日上山的人并不多。住在山上的人似乎都少有亲友。他们除了早晨下山去买点饮食杂物外,便不大跟山下的人往来。山居是非常清闲的。
我因为神经衰弱,受不了城市的喧嚣,两个月前便搬到山上来。在这里生活很有秩序。一天除了按照规定的时间吃饭睡觉外,不做什么事情。我喜欢一个人在山路上散步,但是有时候我也喜欢下山去找朋友谈闲话。在这没有一点波涛的安静的山居中,我的身体渐渐地好起来了。
身体一好,精神也跟着好起来。心里很高兴。我觉得心里充满了爱:我爱太阳,爱雪,爱风,爱山,我爱着一切。
充满了这种爱,我披上大衣踏着雪沐着阳光走下山去。
山路上积着雪,还没有融化,不过有了好些黑的脚印。我愈往下走,看见脚印连起来,成了一堆一堆的泥淖。我爱听皮鞋踏在雪上的声音,总择了雪积得最厚的地方走。沐着阳光,迎着微风,我觉得一个温暖的春天向着我走来了。
我走了一半的路程,刚刚在一所别墅门前转了弯,便看见一个中国女人迎面走来。我一眼就认识她,站住叫了一声“景芳”。我知道她是上山来找我的。
景芳正埋着头走路,听见我的声音,抬起头,答应一声,急急跑过来。
她跑得气咻咻的,脸上发红。她一把抓住我苦恼地说:“我实在受不下去了。”
我看她这样子,听她这口气,我不用问便知道她又跟她丈夫吵架了。我想我又得花费半天工夫去劝她。
“好,到我家里去坐坐吧,”我微微皱着眉头对她说。我陪她往上山的路走去。
她跟着我走。在路上她不开口了,我看见她依旧红着脸,嘟起嘴在生气,时时把皮鞋往雪上踢,仿佛肚里有很多怨气不曾吐出来。这一次他们一定吵得很厉害。我心里想:他们夫妇像这样生活下去是不行的。我也看得出来,他们吵架的次数愈多,两个人中间的裂痕也就愈大了。
他们的吵架跟平常夫妇间的吵架是不同的。在他们中间从不曾发生过打骂的事情,最常有的是故意板起面孔或者一个人生自己的气给对方看,使对方受不住。有时候他们也针锋相对地辩论几句,但是其中的一个马上就跑开了,使这场争吵无法继续下去。
这样的事情我看得多了。每次,妻子和丈夫都先后到我这里来诉苦。我照例跟他们谈很久,等他们气平了才送出去。但是我始终不知道他们为了什么事情吵架。据我看来,他们好像是无缘无故地吵着玩。
说他们是一对爱吵架的夫妇吧,可是两个人的脾气都不坏,都是有教养而且性情温和的人。就拿每次的吵架来说,起初每人对我说几句诉苦的话,以后就渐渐地归咎到自己,怪自己的脾气不好,不能够体谅对方。女的说这种话的时候常常眼里含了泪,男的却带着一副阴郁的面容。有时他们吵了架以后在我这里遇见了,丈夫便温柔地伴着妻子回去。
他们吵架的次数渐渐地多起来,就如同做过的事情又来重做。表面上总不外乎那一套把戏。但是它却把我的脑子弄得糊涂了。我想在这简单中一定隐藏着复杂。事情决非偶然发生,一定有特别的原因。我想把原因探究出来。
我曾研究过他们两人的性情,但是我不能够看得很清楚。女的似乎热情些,男的似乎更冷静。女的活泼些,男的却比较严肃。不过这也只是表面的观察。
我同这对夫妇的交情不算深,因为认识的时间还不久。但是因为同住在外国,又在乡间,环境使我们成了亲密的朋友。不过对于他们的过去生活我依旧不很清楚。我只知道他是中等官僚的儿子,夫妇两人都是大学生。他们是由自由恋爱而结合的,那是三年前的事情。可是到现在他们还没有一个小孩。
据我看来在他们中间并没有什么障碍。他们应该过得很好。感情好。经济情形好。两个人都在读书:男的研究教育,女的研究文学,这也不会引起什么冲突。
我始终找不出他们夫妇吵架的真正原因。这一次也找不到一点线索。她的嘴老是闭着。嘴上愤怒的表情却渐渐地淡起来。她走到我家时,她的怒气已经平静下去了。
“什么事情?是不是又吵了架?”我让她进了屋,脱下大衣,把她的和我自己的大衣都挂在衣架上,一面不在意地问她道。
她点点头,颓丧地在沙发上坐下来,用手摸她的头发,呆呆地望着墙上的一幅画。
“为着什么事情?”我坐在她对面,看见她不说话,便又追问了一句,我注视着她的脸,不让她逃避。
“什么事情?”她微微笑了,她显然是拿微笑来掩饰心中的忧郁。她看我一眼,又把眼睛抬上去,做梦般地看墙上的那幅画。头靠在沙发背上,两手托着头,自言自语地说下去:“老实说,没有什么事情。我自己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我想我们这样住下去是不行的。……我们也许应该分开。”
“分开”?我听到这两个字心里吃一惊。我暗中观察她的态度。她是在正经地说话,带着忧愁的神气,却没有一点愤怒。我想她这句话决不是随便说出来的。她至少把“分开”的事情先思索了一番。
“分开”的确是一个解决争吵的办法。但是到了提出“分开”的问题的地步,事情一定是很严重的了。我心里发愁,老实说,我很不愿意让这一对年轻夫妇分开,虽然我也不愿意看见他们常常吵架。
“分开?”我微微把眉头一皱,连忙陪笑说:“不要扯得太远了。夫妇间小小的争吵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只要大家让步,就容易和平解决。我看你们应该是一对很合理想的夫妇。”
“我原也是这样想。”她低声叹了一口气,惋惜地说了这句话。歇了片刻才接着说下去:“可是事实上不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们中间有一种障碍。”
“障碍?什么障碍呢?”我惊讶地问道。我仿佛发见了一件新奇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她绝望地回答。“这是无形的,我也看不出来,但是我总觉得……”她闭了嘴慢慢地咬着嘴唇皮,我看出来那似乎是浅淡而实在是深切的苦恼像黑云一般笼罩了她的美丽的脸庞。尤其是那一对眼睛,里面荡漾着波涛,我触到那眼光,我的心也开始沉下去了。
“兹生,你一定给我想个办法。我没有勇气再跟他一起住下去了。”她求助般地对我说。
我陷在十分困难的境地中了。我这时候很同情她,很愿意帮助她,但我又是她丈夫伯和的朋友,而且我实在看不出他们应该分开的理由。那么我应该为她想个什么样的办法呢?我又不是一个头脑灵活的人。
“我问你究竟还爱不爱他?”我想了半天才想到这句话,我这时候只希望他们两个能够和好起来。
“我爱他。”她略略停顿一下便肯定地回答道。我看她的脸,她脸上开始发亮了。我明白她的确说了真话。
这个回答颇使我高兴。我以为问题不难解决了。我直截了当地说: “那么你还说什么分开的话?你既然爱他,那么一切都不成问题了。”
“可是他——”她迟疑地说了这三个字。
“他,难道伯和不爱你!不,我想他不会!他又没有别的女朋友,”我带着确信地说。我看见话题愈逼愈近,很想趁这个机会给她解说明白,也许可以从此解决了他们夫妇的争端。
“我不知道。他从前很爱我。现在他不像从前那样了。有时热,有时又冷淡。他常常无缘无故地做冷面孔给我看。譬如今天早晨我兴致很好地要他一起上山来看你,他不理我,却无缘无故地跟我生气。从前我只要一开口,他就会照我的意思做。现在他常常半天不理我,只顾读他的书,或者一个人跑出去,很晚才回家来。他这种态度我受不了。……也许这要怪我脾气不好,我不能够体谅他。我也知道。可是……”她说话时声音很平静,这表示她的脑子很清楚,并不曾被感情完全蒙蔽。但是忧虑使她的声音带了一点点颤动,方才在她的脸上出现过一次的亮光已经灭了。她的眼睛里包了一汪泪。我细看她的神情,的确她怨她自己甚于怨她的丈夫。
我的心越发软下来了。我想伯和不应该这样地折磨她。他为了什么缘故一定要使她如此受苦呢?说他不爱她吧,但是从一些小的动作上看来,他依旧十分关心她,爱护她。说他别有所爱吧,但是他并没有亲密的女朋友。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动。那么是什么东西站在他们的中间,阻止他爱她呢?她所说的无形的障碍究竟是什么呢?我很想知道这个,然而我却不能够知道。至少从她这里我是无法知道的。我只得拿普通的道理来劝她: “景芳,不要把事情看得太认真。我想你一定对伯和有误会。伯和决不是那样的人。而且夫妇间吵架,不过是争一时的闲气,我担保过一会儿你们就会和好起来。”
“兹生,你不知道当初他对我多么好,真是好得很。体贴,爱护,敬重,无微不至。所以为了爱他,我甘愿离开我的家庭,跟着他远渡重洋。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在他的心上已经占不到重要位置了。”她惋惜地说下去。她完全不注意我的话。我也明白我的道理太平凡了。这样的话我对她说过好几遍,说了跟没有说一样。
“兹生,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往事真不堪回首。”她渐渐地激动起来,仿佛感情在鼓动她,她无法抑制了。她的话里带着哭声,同时她拿了手帕在揩那正从她的眼角落下来的泪珠。 我的困窘一秒钟一秒钟地增加。我找不出话安慰她。但是看见她默默地抽泣的样子,就仿佛也有悲哀来搅乱我自己的心。壁炉里火燃得正旺,不断地射出红蓝色的光。窗帷拉开在旁边,让金色的阳光从玻璃窗斜射进来,照亮了我面前的书桌。我的上半身正在阳光里。房里很温暖,很舒适。然而我的心却感觉不到这些。我只希望伯和马上就到这里,把我从这样一个困难的境地里救出来。我知道这个希望很有成为事实的可能。
不久伯和的颀长的影子就在我的窗前出现了。他走得很慢,脚步似乎很沉重。两三天不见面,这个人显得更阴郁了。
他进了房间,照例脱了大衣,招呼我一下,不说别的话,便走到他妻子面前。她依旧坐在沙发上,埋着头用手帕遮住眼睛。她知道他来,也不理他。
他在沙发的靠手上坐上,爱抚地摩她的肩头,低声在她耳边说:“景芳,回去吧。”她不答应。他接连说了三次,声音更温和。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们回去吧。不要在这里打扰兹生了。这一次又是我不好。”他站起来轻轻地拉她的膀子,一面埋下头在她的耳边说话。
我明白我留在房里对他们不方便,就借故溜出去了,并不惊动他们。我不知道他们在房里说了些什么话。等我回到房间里的时候,他正挽着她准备走了。两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又是一个照例的喜剧的结局。
我祝福他们,把他们送走了。心里想,在这次的和解以后,他们夫妇总可以过五天安静的日子吧。
但是就在这天晚上伯和一个人忽然跑到我这里来。时间不早了。外面吹着风。院子里墙边还堆着未融化的雪。我刚刚读完了一部传记,为书中的情节和文笔所感动,非常兴奋,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对着灯光空想些不能实现的事情。门铃忽然响了。我已经听见了伯和的脚步声。我不安地想,大概在他们夫妇中间又发生了争端。我去给他开了门。
他的一张脸冻得通红。他脱下大衣,便跑到壁炉前面,不住地搓着手躬着身子去烤火。我默默地看他的脸,壁炉里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使他显得更为阴森可怕,比风暴快来时候的天空还要可怕。
我的不安不断地在增加。我很想马上知道他的脸所暗示的风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又担心这风暴会来得太可怕,我会受不住。因此我便闭上嘴等待着,虽然这等待的痛苦也很令人难堪。
他转身在房里走了两步,忽然猛扑似的跑到我身边,抓住我的左膀,烦躁地说:“兹生,你帮助我!”
我惊愕地望着他,他的一对眼睛圆圆地睁着,从脸上突出来,仿佛要打进我的眼里似的。是那么苦恼的眼光!我被它看得浑身起了颤栗。
“什么事情?告诉我。”我吃惊地问。在窗外风接连敲着窗户。寂静的院子里时时起了轻微的声音,仿佛有人走路,仿佛有人咳嗽。
“兹生,我不能够支持下去了。你说,你说应该怎么办!我对景芳……”他放松了我的左膀,绞着自己的手指,直立在我面前。
提起景芳,我马上想到了那个穿青色衫子腰间束红带的面孔圆圆的女人,我想到了这一天她一边流泪一边诉说的那些话。我的心软下来了。同情抓住了我。我温和地拍他的肩膀,对他说:“你坐下吧。我们慢慢地说。”我替他拉了一把椅子放在我对面离壁炉不远处,让他坐下来。我们对面坐着,我不等他开口便先说道:“伯和,你不应该这样折磨景芳。她至今还爱你。你为什么老是跟她吵架?你说让她一点儿也是应该的。况且她的脾气并不坏。”我的态度和声音都是非常诚恳的。我想这番话一定会使他感动。
他不住地眨眼,动嘴,但是他等到我说完了才摇摇头绝望地说:“你不了解我们的情形。” “那么是谁的错?难道还是她的错?”我看见他不肯接受我的意见,一句话就拒绝了它,因此不高兴地说了上面的类似质问的话。
我的话一定使他很难堪,他的脸色马上变得更难看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痛苦地回答道: “那自然是我的错,我也承认。她没有一点错。”这答语虽然是我意料不到的,但是我却高兴听它。我想抓住这一点,我就可以解决他们的争端了。我便追问下去: “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那样做?你既然知道自己错了,难道就不可以从此改过来?”
他并没有感激和欣悦的表情,他只是绝望地摇着头,困恼地说:“你还是不了解。”
这句话把我弄得更糊涂了。我简直猜不透他的心思。窗外风依旧低声叫唤。炉火燃得正旺,可怕的火光映红了我们两人的脸。他的脸像一个解不透的谜摆在我眼前。
“我现在尝到爱的苦味了。”他自言自语地叹息说。他埋下头,两手蒙住脸,过了一会儿才再抬起头来。我知道他是默默地在让痛苦蚕食他的心;我知道他的痛苦是大于我所想象的。因此我也不能够用隔膜的语言去探询他了。
“兹生,相信我,我说的全是真话。”他开始申诉般地说。“我的确爱过景芳,到现在还爱她。我也知道她还在爱我。然而——”他停了停,沉思般地过了片刻,这时候他把一只手压在额上。我也注意他的前额。我看见他额上已经挂满汗珠了。
“然而我不愿意再爱她了。”他突然放下手急转直下地说,态度是很坚决的,仿佛爱给他带来了很大的痛苦。“爱是很痛苦的。从前她也曾使我快乐,使我勇敢。然而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那爱抚,那琐碎的生活我不能够忍受。你知道我的思想变了……”
我只顾惶惑地望着他,他说的我全不知道。我不了解,但是我相信他的话是真实的。
“我有了新的信仰,我不能够再像从前那样地过日子。我要走一条跟从前的相反的新路,所以我要毁弃从前的生活。”
他像朗诵一般说着这些话,可是我依旧不能够了解。他继续说下去: “然而她却不能够往前走了。她不赞成我的主张。她要过从前的生活。这也许不是她的错。……然而她却使我也留恋从前的生活。她爱我,她却不了解我的思想,她甚至反对它。现在是她使我苦恼,使我迟疑了。”
他叹了一口气。我注意到他说起“她”字时依旧带着爱抚的调子。他虽然说了这些对她不满的话,但是他这时候明明还爱她。这件事情更奇怪了。
“要是她不爱我吧,那倒好办了。然而……我说要抛弃现在有的一切,我要回国,我还要……然而你想她能够忍受吗?她能够让我做吗?‘离开她吧!离开她吧!’仿佛有一个声音天天在我耳边这样说,然而——”
他的这几个“然而”把我弄得更糊涂了。但是我望着他那张被深的苦恼笼罩着的脸,听着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出来的奇怪的话,我渐渐地对他抱了同情。同时那个女人的面影却渐渐地淡了下去。
“我天天下了决心,我天天又毁了这个决心,都是为了她!为了爱她!使我长久陷在这种矛盾的生活里。我不能够再支持下去了。我起了抛弃她的念头。然而我没有胆量。永远是为了爱她!我跟她吵过架,然而过了一会儿我又不能自持地求她原谅了。爱把我的心抓得这样紧!” 他不甘心地吐了一口气,伸手在胸膛上胡乱抓了一把,好像要把爱从那里面抓出来一样。
“我最后想到一个办法。我想只有让她离开我。于是我故意把自己变成一个残酷无情的人,常常无缘无故地跟她争吵,这只是为了使她渐渐地对我失望,对我冷淡,使她不再爱我,使她恨我……”
他突然闭上嘴,现出呼吸困难的样子,把一张脸摆在我跟前,他的脸越发黑了,在那上面我看不见一线的希望。只有在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可怕的东西。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种情形下面,我明白了他们争吵的原因,我看穿了那个谜,但是反倒使我陷在更困难的境地里了。
“我用了这个办法,我折磨我自己,我折磨她。我残酷地吞食了她的痛苦。我全明白。她全不知道。然而这也没有用,只给我带来更多的痛苦。她依旧爱我。她从不会起分开的念头。所以我到底失败了。每一次吵架以后我总要安慰她。她使我变得这样懦弱!我简直无法跟她分开!”
他的绝望的呼号在房里微弱地抖动着,没有别的声音来搅乱它。在外面风歇一阵又猛烈地刮一阵。房里渐渐地凉起来。我走到壁炉前加了些柴和炭进炉里。我没有说话,但是心里老是想着为什么他一定要跟她分开。
“然而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必须跟她分开,使她去爱别人。然而我又不能够。兹生,我不能够支持下去了。我不能够装假了。我想不到爱会使我这样地受苦。我不要爱!我不要爱!……”
他绝望地抓他的胸膛,好像他已经用尽一切的方法了。他不等我回答就站起来,走到那张大沙发跟前,坐下去,把脸压在沙发的靠手上。
房里静得可怕。外面的风倒小了。柴在壁炉里发出叫声。空气压得人透不过气。我的心被痛苦和恐怖纠缠着,这一晚的安宁全给伯和毁掉了。但是我不怨他,反而因为他的苦恼我也觉得苦恼了,虽然我并不了解为什么爱一个女人却不得不引起她的恨。
“伯和,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一定要断绝她的爱,一定要跟她分开?你们就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和好地过日子吗?你应该仔细地想一下!”我终于掉转身子对他温和地劝道。
他一翻身站起来,眼睛非常干燥。他争辩地说:“这不行!这不行!我要回国去!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我不能再留在这里过这种矛盾的生活!……”他绞着手踱了几步,突然跑过来,抓起我的膀子,激动地说:“兹生,我告诉你:我们打掉了一个孩子。现在是第二个了。她不肯。这一次她一定不肯。你想我应该怎么办?”他的眼光逼着我,要我给他一个回答。
这番话来得很突然,很可怕,我从前完全不知道。但是现在我却更同情景芳而更不了解他了。我甚至觉得他的举动太不近人情,我便带了点气愤地说:“她的意思是对的。这是她的权利,你不能够强迫她。”
“然而这也不是我的错。我们都是牺牲者。”他并不因为我的话生气,他只是这样辩解道,他的声音渐渐温和,不像先前那样地激动了。“我自己也是很痛苦的,我的痛苦比她的一定还要厉害。兹生,我希望你了解我,我并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我也是不得已的。你看我挣扎得多么痛苦!我简直找不到一个人来听我诉苦!只有你!景芳完全不了解我。我不能够对她说明白。”他最后叹了一口气自语说:“我现在尝够了爱的苦味了。”他把身子伸直起来默默地站在我面前,好像要使我看明白这个颀长的身子里装了多大的痛苦。
听见他这些话,我越发莫名其妙了。我也是一个遇事不能决断的人,一个懦弱的人。我时而同情景芳,时而同情伯和。我很早就想找一个办法来解决他们夫妇的争端,可是如今伯和怀着这么痛苦的心来求助于我,我却毫无办法了。我只是困恼地在我的枯窘的思想中找出路。 “兹生,我问你,你老实说:你喜欢景芳吗?”他默默地踱了一阵,忽然带着一种异样的表情,走到我身边,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了上面的话。
我茫然地点着头。我的确喜欢景芳,而且自从他给了她这许多苦恼以后我更同情她了。我看见他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他脸上的黑云也有些开展了。我的点头会使他这样地满意,我想不到。但是一瞬间一个思想针一般地刺进我的脑子。我恍然地明白他的心思了。我像受了侮辱般地跳起来,气愤地责备说:“你会有这种思想!真是岂有此理!”我对着他的脸把话吐过去。 他退了两步,忧郁地微笑了。他分辩道:“你为什么要生气?我是出于真心。我并不是疑惑你。”
“你去掉这种古怪思想吧。我劝你还是回家去同景芳好好地过日子,不要自寻烦恼了!”我压下怒气最后劝他道,我疑心他要发狂了。
这一下又使他突然沉下脸来。他颓丧地落在沙发里埋下头坐了半晌。于是他站起来,失望地说:“我走了。”便拿起大衣披在身上开门走了。
我没有留他,默默地跟着他站起来,走到门口。他把门一拉开,一股冷风吹入,我不觉打了一个寒噤。我耳里只听见风声。我想挽留他,但是他赌气走了。
我心里很难受,觉得不该这样对待他。我知道他是怀了绝大的痛苦来求助于我,我却给他添了更多的痛苦把他遣走了。
我懊恼地走回到沙发前面,坐下去,无意间抬起头,看见了墙上那幅题作《母与子》的名画,就是景芳今天常常看的那幅,画上一个贵妇人怀里抱了一个两岁多的男孩。这又使我想到景芳的生活,使我越发同情她,使我为她的处境感到苦恼。但是一想到伯和的那个古怪的念头,我马上又把景芳的影像赶出我的脑子去了。
这个晚上我没有睡好觉,而且做了奇怪的梦。第二天我很迟才起来,觉得头昏。我勉强支持着下山去看伯和夫妇。
天气很好,温和的太阳照着山路,雪除了几处冻在树脚和墙边的以外都化尽了。路是干燥的。我扶着手杖慢慢地走着。下了山到了伯和夫妇的家。
伯和病在床上,景芳在旁边照料他。他们露出比往日更亲密的样子。
伯和的病很轻,景芳说是因为他昨晚在外面喝醉酒,冒着风到处跑了半夜而起的。她似乎不知道他曾清醒地到过我家谈了那许多话。他一定不曾告诉她。现在躺在病床上他更容易哄骗她了。其实不仅是她,便是我,看见他对待她的神情,我也疑心他昨夜是不是到我家去过。 我自然为他们夫妇的和好感到欣慰。我在他们家里停留片刻。他绝口不提昨晚的事情,一直到我告辞的时候,我还看见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
我回到家里,仔细地想着这一对夫妇间的种种事情。我想解决那个谜,但是愈想下去愈使我糊涂。我的头在痛了。
我的神经受到这些刺激以后身体又坏下去。我在家里躺了十几天不能够出门。等我病好拄着手杖下山的时候,已经是晴朗的仲春天气了。
伯和夫妇并不曾来看过我的病。在我的病快好的时候我接到他们两个署名的一封信,是从马赛寄发的,说他们已经买了船票,就要动身回国了。
以后我就没有得过他们一封信,我不知道他们在国内干些什么事情。只是在我感到寂寞而无法排遣的时候,我还常常想起这对年轻的夫妇,还诚心地祝福他们。
四年以后的夏天,我在法国南部海边的一个城里过暑假。
我常常到海边去洗澡,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在这里只有几个中国人。因此我有一天在沙滩上碰见的一对带着一个男孩的中国夫妇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对夫妇刚从水里出来,还穿着浴衣,女的手里牵着孩子,走到一把伞下面躺下了。她在跟孩子讲话。我看见那个女人的身材和相貌很像我的一个熟朋友,连声音也像是熟人的声音。我好奇地走过去看她。她正无意地掉过头来,我看清楚了她的面庞,不觉惊喜地叫道:“景芳!”
那个女人连忙跳起来,跑到我身边,高兴地叫着:“兹生!原来是你,想不到你还在这里!”她含笑地紧紧捏住我的手。
她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人更健壮些、活泼些、快乐些。
“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不给我一个信?那是你们的孩子吗?”我快活地望着她的健康色的脸接连地问道。我又指着那个男孩,他正向我们跑来。
“两个多月了。来这里不过几天。让我带宝宝来看你。”她回转身去接了他来,要他招呼我,给我行礼,这是一个四岁的孩子,很像他的父亲,尤其是一张嘴和一对眼睛。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说了两句话,想起他的父亲来,很奇怪,伯和为什么不过来招呼我,却躲在伞下面睡觉,便说:“我们看伯和去!”
她不说什么,陪着我走到伞旁边。那个男子马上站起来迎接我们。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我痴痴地站在他面前,不知道应该怎样做。
“这是我的丈夫。”景芳在旁边介绍说,她还说出了那个人的姓名,可是我却没有心思听了。
我说了几句应酬话,就告辞走了。我要求景芳陪我走几步,她没有拒绝。在路上我问她伯和的消息,她说不知道。她不肯说一句关于伯和的话。我问她伯和是不是还在这个世界上,她也说不知道。但是我暗暗地注意她的脸部表情,我知道她这时心里很痛苦,我也不再追问,就跟她分别了。
那个男子是年轻的(www.lizhi.com)、温和的、健壮的、颀长的。景芳同他在一起大概过得很幸福。我想,不管伯和是活着或者已经死亡,假若他能够知道景芳现在的生活情形,他一定很放心,而且他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1934年秋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