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者第三期文章内容
文章:《老人与海》海明威
朗读者:王千源
“我只有一次机会,这是生死搏斗,不是我杀死它,就是它撕碎我。来吧,冲着这儿来吧,让我们做一次临死前的最后决斗吧!我老了,没什么力气,我跟你磨了三天,我等了你一辈子了。老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大、更美、更沉着的鱼呢!来吧,我们都快死了,让我们看看究竟谁杀死谁?”
那条大鱼挣扎着向老人的小船冲过来。他游得那么快,那么有力,坚硬的长尾,就像一把利剑。
老人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他用软绵的双手努力握紧他的鱼叉,将鱼叉举过头顶,他把鱼叉聚到了不可能再高的高度。
老人拼尽他最后的生命,将鱼叉扎入了大鱼胸鳍后面的鱼腰里,那鳍在空中高过了老人的胸膛,老人扎中了大鱼的心脏。大鱼生机勃勃地做了一次最后挣扎,它跳出水面,跃向空中,把它的长、它的宽、它的威力和它全部的美都展现出来。尔后,轰隆一声落入水中。
老人赢了,他战胜了自己,战胜了那条大鱼,那条他一生都没有见过的美丽的大鱼。那条鱼比老人的小船长出许多,老人强撑着快要瘫痪的身体,费了很长的时间,才把小船拴在大鱼的身上。他不知道,应该让鱼带着他走,还是他带着鱼走。
这时候,一群无所畏惧的鲨鱼正嗅着血迹,朝这里涌来。成群结队的鲨鱼向老人的战利品——那条系在船边的大鱼,发起了猛攻。那撕咬鱼肉的声音让老人再一次战栗起来。他重新举起鱼叉,悲壮地站在船头,他决心捍卫他的战利品,就像捍卫他的荣誉。
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可以消灭他,可就是打不败他,打不败他!……
文章:《泥泞》迟子建
朗读者:秦玥飞、陈旖雪、陈昱璇、周璇、杨琪、谭腾蛟
泥泞诞生了跋涉者,它给忍辱负重者以光明和力量,给苦难者以和平和勇气。一个伟大的民族需要泥泞的磨砺和锻炼,它会使人的脊梁永远不弯,使人在艰难的跋涉中懂得土地的可爱、博大和不可丧失,懂得祖国之于人的真正含义。当我们爱脚下的泥泞时,说明我们已经拥抱了一种精神。
如今在北方的城市所感受到的泥泞已经不像童年时那么深重了。但它仍然能使我陷入另一种怀想,想起木轮车沉重地碾过它时所溅起的泥珠,想起北方的人民跋涉其中的艰难的背影,想起我们曾有过的苦难和屈辱,我为双脚仍然能触摸到它而感到欣慰。
我们不会永远回头重温历史,我们也不会刻意制造一种泥泞让它出现在未来的道路上,但是,当我们在被细雨洗刷过的青石板路上走倦了,当我们面对着无边的落叶茫然不知所措时,当我们的笔面对白纸不再有激情而苍白无力时,我们是否渴望着在泥泞中跋涉一回呢?
文章:《奶奶的星星》史铁生
朗读者:徐静蕾
世界给我的第一个记忆是:我躺在奶奶怀里,拼命地哭,打着挺儿,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哭得好伤心。窗外的山墙上剥落了一块灰皮,形状象个难看的老头儿。奶奶搂着我,拍着我,“噢——,噢——”地哼着。我倒更觉得委屈起来。“你听!”奶奶忽然说:“你快听,听见了么……?”我愣愣地听,不哭了,听见了一种美妙的声音,飘飘的、缓缓的……。是鸽哨儿?是秋风?是落叶划过屋檐?或者,只是奶奶在轻轻地哼唱?直到现在我还是说不清。“噢噢——,睡觉吧,麻猴来了我打它……”那是奶奶的催眠曲。屋顶上有一片晃动的光影,是水盆里的水反射的阳光。光影也那么飘飘的、缓缓的,变幻成和平的梦境,我在奶奶怀里安稳地睡熟……
我是奶奶带大的。不知有多少人当着我的面对奶奶说过:“奶奶带起来的,长大了也忘不了奶奶。”那时候我懂些事了,趴在奶奶膝头,用小眼睛瞪那些说话的人,心想:瞧你那讨厌样儿吧!翻译成孩子还不能掌握的语言就是:这话用你说么?
奶奶愈紧地把我搂在怀里,笑笑:“等不到那会儿哟!”仿佛已经满足了的样子。
“等不到哪会儿呀?”我问。
“等不到你孝敬奶奶一把铁蚕豆。”
我笑个没完。我知道她不是真那么想。不过我总想不好,等我挣了钱给她买什么。爸爸、大伯、叔叔给她买什么,她都是说:“用不着花那么多钱买这个。”
奶奶最喜欢的是我给她踩腰、踩背。一到晚上,她常常腰疼、背疼,就叫我站到她身上去,来来回回地踩。她趴在床上“哎哟哎哟”的,还一个劲夸我:“小脚丫踩上去,软软乎乎的,真好受。”我可是最不耐烦干这个,她的腰和背可真是够漫长的。“行了吧?”我问。“再踩两趟。”我大跨步地打了个来回:“行了吧?”“唉,行了。”我赶快下地,穿鞋,逃跑……于是我说:“长大了我还给您踩腰。”“哟,那还不把我踩死?”过了一会我又问:“您干嘛等不到那会儿呀?”
“老了,还不死?”
“死了就怎么了?”
“那你就再也找不着奶奶了。”
我不嚷了,也不问了,老老实实依偎在奶奶怀里。那又是世界给我的第一个可怕的印象。
一个冬天的下午,一觉醒来,不见了奶奶,我扒着窗台喊她,窗外是风和雪。“奶奶出门儿了,去看姨奶奶。”我不信,奶奶去姨奶奶家总是带着我的;我整整哭喊了一个下午,妈妈、爸爸、邻居们谁也哄不住,直到晚上奶奶出我意料地回来。这事大概没人记得住了,也没人知道我那时想到了什么。小时候,奶奶吓唬我的最好办法,就是说:“再不听话,奶奶就死了!”
夏夜,满天星斗。奶奶讲的故事与众不同,她不是说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熄灭了一颗星星,而是说,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又多了一个星星。
“怎么呢?”
“人死了,就变成一个星星。”
“干嘛变成星星呀?”
“给走夜道儿的人照个亮儿……”
我们坐在庭院里,草茉莉都开了,各种颜色的小喇叭,掐一朵放在嘴上吹,有时候能吹响。奶奶用大芭蕉扇给我轰蚊子。凉凉的风,蓝蓝的天,闪闪的星星,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那时候我还不懂得问,是不是每个人死了都可以变成星星,都能给活着的人把路照亮。
奶奶已经死了好多年。她带大的孙子忘不了她。尽管我现在想起她讲的故事,知道那是神话,但到夏天的晚上,我却时常还象孩子那样,仰着脸,揣摸哪一颗星星是奶奶的……我慢慢去想奶奶讲的那个神话,我慢慢相信,每一个活过的人,都能给后人的路途上添些光亮,也许是一颗巨星,也许是一把火炬,也许只是一支含泪的烛光……
奶奶是小脚儿。奶奶洗脚的时候总避开人。她避不开我,我是“奶奶的影儿”。
这有什么可看的!快着,先跟你妈玩去。
我蹲在奶奶的脚盆前不走。那双脚真是难看,好像只有一个大脚趾和一个脚后跟。
“您疼吗?”
“疼的时候早过去啦。”
“这会儿还疼吗?”
“一碰着,就疼。”
我本来想摸摸她的脚,这下不敢了。我伸一个指头,拨弄拨弄盆里的水。
“你看受罪不!”
我心疼地点点头。
“赶明儿奶奶一喊你,你就回来,奶奶追不上你。嗯?”
我一个劲点头,看着她那两只脚,心里真害怕。我又看看奶奶的脸,她倒没有疼的样子。
“等我妈老了,脚也这样儿了吧?”
一句话把奶奶问得哭笑不得。妈妈在外屋也忍不住地笑,过来把我拉开了。奶奶还在里屋念叨:“唉,你妈赶上了好时候,你们都赶上了好时候……”
晚上睡在奶奶身旁,我还想着这件事,想象着一个老妖婆(就像《白雪公主》里的那个老妖婆,鼻子有勾,脸是蓝的),用一条又长又结实的布使劲勒奶奶的脚。
“你妈是个老妖婆!”我把头扎在奶奶的脖子下,说。
“傻孩子,胡说什么哪?”奶奶一愣,摸摸我的头,怀疑我是在说梦话。
“那她干嘛把您的脚弄成那样儿呀?”
奶奶笑了,叹口气:“我妈那还是为我好呢。”
“好屁!”我说。平时我要是这么说话,奶奶准得生气,这回没有。
“要不能到了你们老史家来?”奶奶又叹气。
“我不姓屎!我姓方!”我喊起来。“方”是奶奶的姓。
奶奶也笑,里屋的妈妈和爸爸也笑。但不知为什么,他们都不像往常那样笑得开心。
“到你们老史家来,跟着背黑锅。我妈还当是到了你们老史家,能享多大福呢……”奶奶总是把“福”读成“斧”的音。
老史家是怎么回事呢?一奶奶干嘛总是那么讨厌老史家呢?反正我不姓屎,我想。
月光照在窗纸上,一个个长方格,还有海棠树的影子。街上传来吆喝声,听不清是卖什么的,总拖着长长的尾音。我看见奶奶一眨不眨地睁着眼睛想事。
“奶奶。”
“嗯?睡吧。”奶奶把手伸给我。
奶奶想什么呢?她说过,她小时候也有一双能蹦能跳的脚。拉着奶奶的手睡觉,总能睡得香甜。我梦见奶奶也梳着两个小“抓髻”,踢踢踏踏地跳皮筋儿,就象我们院里的惠芬三姐,两个“抓髻”,两只大脚片子……
惠芬三姐长得特别好看。我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觉得她好看了。她跳皮筋的时候我总蹲在一边看,奶奶叫我也叫不动。但惠芬三姐不怎么受理我。她不太爱理人。只有她们缺一个人抻皮筋的时候,她才想起我。我总盼着她们缺一个人。她也不爱笑,刚跳得有点高兴了,她妈就又喊她去洗菜,去和面,去把她那群弟弟妹妹的衣裳洗洗。
她一声不吭地收起皮筋,一声不吭地去干那些活。奶奶总是夸她,夸她的时候,她也还是一声不吭。
惠芬三姐最小的弟弟叫八子,和我同岁。他们家有八个孩子,差不多一个比一个小一岁。他们家住南屋,我们家住西屋。
院子中间,十字砖路隔开四块土地,种了一颗梨树和三颗海棠树。
春天,满院子都是白花;花落了,满地都是花瓣。树下也都种的花:西番莲、草茉莉、珍珠梅、美人蕉、夜来香……全院的人都种,也不分你我。也许因为我那时还很小,总记得那些花都很高。我和八子常在花丛里钻来钻去。晚上,那更是捉迷藏的好地方,往茂密的花丛中一蹲,学猫叫。奶奶总愿意把我们拢到一块,听她说谜语:“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咳,是星星!”奶奶就会那么几个谜语。
八子不耐烦了,又去找纸叠“子弹”;我们又钻进花丛。“别崩着眼睛!唉……”奶奶坐在门前喊。“没有,我们崩猫呢!”八子说。有一只外头来的大黑猫,是我们的假想敌。“猫也别崩,好好的猫,你们别害巴它!”奶奶还在喊。我们什么都听不见了,从前院追到后院,又嚷又叫,黑猫蹿上房,逃跑了。
八子特别会玩。弹球儿他总能赢,一赢就是大半兜,好的不多,净是大麻壳、水泡子……。他还会织逮蜻蜓的网,一逮就是一大把,每个手指缝夹两只。他还敢一个人到城墙根去这蛐蛐,或者爬到房顶上去摘海棠。奶奶就又喊:“八子,八子!什么时候见你老实会儿!
看别摔了腰!”八子爱到我们家来,悄悄的,不让他妈知道。奶奶总把好吃的分给我们俩——糖,一人两块,或者是饼干,一人两三块。
八子家生活困难,平时吃不到这些东西。八子妈总是抱怨,“有多少东西,也不够我们家那几个‘小饿浪儿’吃的。”我和八子趴在奶奶的床上,把糖嘬得咂咂地响,用红的、蓝的玻璃纸看太阳,看树,看在院里晾衣服的惠芬三姐,我们俩得意地嘻嘻哈哈笑。“八子!别又在那儿闹!”惠芬三姐说话总绷着脸,象个大人。八子嘴里含着糖,不敢搭茬。“没闹,”奶奶说:“八子难得不在房上。”其实奶奶最喜欢八子,说他忠厚。
上小学的时候,我和八子一班。记得我们入队的时候,八子家还给他做不上一件白衬衫,奶奶就把我的两件白衬衫分一件给八子穿。
八子高兴得脸都发红,他长那么大,一直是捡哥哥姐姐的旧衣服穿。
临去参加入队仪式的早晨,奶奶又把八子叫来,给我们俩每人一块蛋糕和两个鸡蛋。八子妈又给了我们每人一块补花的新手绢,是她自己做的。八子妈没日没夜地做补花,挣点钱贴补家用。
奶奶后来也做补花,是八子妈给介绍的。一开始,八子妈不信奶奶真要做,总拖着。奶奶就总问她。
“八子妈,您给我说了吗?”
“您真要做是怎么的?”八子妈肩上挂着一绺绺各种颜色的丝线。
“真做。”
“行,等我给您去说。”
过了好些日子,八子妈还是没去说。奶奶就又催她。
“您抽空给我说说去呀?”
“您还真要做呀?”
“真做。”
“您可真是的,儿子儿媳妇都工作,一月一百好几十块,总共四口人,受这份累干么?”
“我不是缺钱用……”奶奶说。
奶奶确实不是为挣那几个钱。奶奶有奶奶的考虑,那时我还不懂。
小时候,我一天到晚都是跟着奶奶。妈妈工作的地方很远,尤其是冬天,她要到天挺黑挺黑的时候才能回来。爸爸在里屋看书、看报,把报纸弄得悉悉憟憟的响。奶奶坐在火炉边给妈妈包馄饨。我在一旁跟着添乱,捏一个小面饼贴在炉壁上,什么时候掉下来就熟了。我把面粉弄得满身全是。
“让你别弄了,看把白面糟踏的!”奶奶掸掸我身上的面粉,给我把袄袖挽上。“那您给我包一个‘小耗子’!”
“这是馄饨,包饺子时候才能包‘小耗子’。”
可奶奶还是擀了一个饺子皮,包了一个“小耗子”。和饺子差不多,只是两边捏出了好多褶儿,不怎么象耗子。
“再包一只‘猫’!”
又包一只“猫”。有两只耳朵,还有点象。
“看到时候煮不到一块儿去,就说是你捣乱。”
“行,就说是我包的!”
奶奶气笑了:“你要会包了,你妈还美。”
“唉——,你们都赶上了好时候,”我拉长声音学着往常奶奶的语调:“看你妈这会儿有多美!”
奶奶常那么说。奶奶最羡慕妈妈的是,有一双大脚,有文化,能出去工作。有时候,来了好几个妈妈的同事,她们“唧唧嘎嘎”地笑,说个没完,说单位里的事。我听不懂。靠在奶奶身上直想睡觉。奶奶也未必听得懂,可奶奶特别爱听,坐在一个不碍事的地方,支楞着耳朵,一声不响。妈妈她们大声笑起来。奶奶脸上也现出迷茫的笑容,并不太清楚她们笑的是什么。“妈,咱们包饺子吧,”妈妈对奶奶说。
奶奶吓了一跳,忙出去看火,火差点就要灭了;奶奶听得把什么都忘了。客人们走后,奶奶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说:“你们刷碗、添火吧,我累了。”妈妈让奶奶躺会儿。奶奶不躺,坐在那儿发呆。好半天,奶奶又是那句话:“唉,你们都赶上了好时候。”爸爸、妈妈都悄悄的。只有我敢在这时候接奶奶的茬:“看你妈多美,大脚片子,又有文化,单位里一大伙子人,说说笑笑多痛快。”“可不是么。我就是没上过学。我有个表妹……”“知道,知道,”我又把话茬接过去:“你有个表妹,上过学,后来跑出去干了大事。”“可不真的?”
奶奶倒象个孩子那样争辩。“您表妹也吃食堂?”我这一问把爸爸、妈妈全逗乐了。奶奶有些尴尬:“六七岁讨人嫌。”奶奶骂我只会这一句。不知为什么,奶奶特别羡慕别人吃食堂,说起她羡慕或崇拜的人来,最后总要说明一句:“人家也吃食堂。”
后来,五八年,街道上也办了食堂。奶奶把家里的好多坛坛罐罐都贡献了出去。她愿意早早地到食堂门口去等着开饭。中午,爸爸、妈妈都不回来,她叫我放了学到食堂去找她。卖饭的窗口开了,她第一个递上饭票去:“要一个西红柿,一个……嗯……”她把“一个”咬得特别清楚,但却不自然;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很骄傲似的。现在回想起来,她大概是觉得自己和那些能出去工作的人相仿了,可她毕竟又没出去工作过。
是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些日子,奶奶晚上总去开会,总不让我跟着。“又不是去看戏!”奶奶说,脾气变得很急躁。
我跟着奶奶看过不少老戏。奶奶做补花挣了钱,就请别人看戏,请八子妈,请姨奶奶,也请院里的另一个老太太,自然每次都得请我——她的“影儿”也得占一个座位。奶奶不会看戏,每次看戏之前都得请教那“另一个老太太”。那个老太太懂戏,也并非真懂,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个“名人爱好者”。什么梅兰芳、姜妙香、袁世海、张君秋,……奶奶和我都是从她那儿得到启蒙的。我坐在剧场的椅子上睡觉,我是为中间的十五分钟休息来的;休息的时候小卖部卖酸梅汤,我使劲说渴,至少可以喝两瓶。奶奶是说:“我年轻时候什么戏也没看过。”她大约是为补上这一课来的;平时胡同里几个老头、老太太在一块聊天,谁都比奶奶懂戏。奶奶什么事都要强。不过只有一回,奶奶和那个老太太是都看懂了,不是戏,是电影《祝福》。看完了,奶奶直哭,那个老太太也直哭。“那时候可不就是那么样儿,”那个老太太说。“可不就那么样儿,”奶奶说。两个人的眼睛都红红的。
我不声不响地跟在奶奶身后走。最惨的不是祥林嫂最后摔倒在雪地上,而是她捐了门槛,高高兴兴地回来的时候……奶奶后来总爱给别人讲《祝福》,还是把“福”念成“斧”的音。不过她再也不愿意看那个电影了。
一天晚上,奶奶又要去开会,早早地换上了出门的衣服。坐在桌边发愣。
妈妈把我叫过来,轻声对奶奶说:“今天让他跟您去吧,回来道儿挺黑的。小孩儿,没关系。”
我高兴地喊起来:“不就是去我们学校吗?我搀您去,那条路我特熟!”
“嘘——,喊什么!”妈妈给了我一巴掌。妈妈的表情挺严肃。
我跑去找八子,我们俩早就想晚上去一回学校了。我们学校原来是一座大庙,八子说,晚上那儿的蛐蛐准少不了。
学校有好几层院子,有好几棵又粗又高的老柏树,院墙上长满了草,红色的灰皮脱落了很多。天还没黑,知了在老柏树上“伏天儿——,伏天儿——”地叫着。奶奶到紧后院去开会,嘱咐我们就在前院玩。
这正合我们的心意,好玩的东西全在前院,白天被高年级同学占领的双杠、爬杆、沙坑,这会全空着。
“八子,真是跟你妈说了?”奶奶又问。
“真说了。”
八子冲我笑。他才不用跟他妈说呢,他常常在外面玩到半夜,他妈顾不上管他。我常常为此羡慕八子。
我们先玩爬杆,我爬不过八子。又玩双杠,一人占一头,喊一声“开始!”各自从双杠上蹿过去抓对方,几个来回之后,我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被八子抓住。八子身体好,也跑得快。跟八子出去玩,我不用担心挨欺负,八子打架也特别厉害。
八子的功课一般,不象惠芬三姐,惠芬三姐很用功,还是少先队大队委。我也是班里的学习尖子,但我至今记得,一有算术比赛,八子的成绩总比我好。他就是不用功,不按时完成作业,语文总考六十几分。小学毕业时,我考上了一所名牌中学,八子只考上了三流学校。
现在想想,八子的天资其实比我强,我纯粹是靠了奶奶的督促,靠爸爸妈妈总能在课后帮我补习。谁管八子呢?
他晚上不是帮家里干活,就是跑出去疯玩。惠芬三姐是个例外,她不声不响地干活,又不声不响地读书。八子妈嫌她晚上读书费电,她就每天早早地起来在院子里用功。六五年,惠芬三姐考上了大学。
那时候她戴上了眼镜,更漂亮了,文质彬彬的,有学问的样子。我真羡慕八子有这样一个姐姐。八子却不放在心上,总拿她的“四眼儿”开玩笑。惠芬三姐不屑于理他。八子也不太爱理惠芬三姐。
太阳落了。
“嘟——嘟嘟——”,天完全黑下来时,蛐蛐果然不少。“嘟嘟——嘟嘟嘟——”,东边也叫,西边也叫。我们顺着声音找,找到了一处墙根下。八子对准砖缝滋了一泡尿,一会儿,蛐蛐就蹦出来,在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八子很快就把蛐蛐逮住,看看,又扔了。
“老迷嘴,不开牙,”他说。
我们又找,找到一块大石头旁边,蛐蛐不叫了。八子示意我别出声,我们蹲在石头边静静地等,大气不出。蛐蛐又叫起来,“嘟嘟嘟——”八子笑了。
“哟,我没尿了。”
“我有!”我说。
“嘘——,小点声。冲这儿撒,对准了。”
逮到了一只好的。八子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卷成纸筒,把蛐蛐装进去。
月光真亮,透过老柏树浓黑的枝叶,洒在院子里,斑斑点点。那么大的院子里只有我们俩。教室都是原来大庙的殿堂,这会黑森森的,静悄悄的,有点瘆人。星星都出来了。我想起了奶奶。八子逮起蛐蛐来入迷,蹶着屁股扎在草丛里,顺着墙根爬。
我对八子说:“我去看看后院有没有蛐蛐。”
紧后院的南房里亮着灯。我悄悄地爬上石阶,扒着窗台往里看。
一排排的课桌前坐的全是老头、老太太。我看见奶奶坐在最后排,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样子就象个小学生。我冲她招招手。没看见,她听得可真用心。我直想笑。奶奶常说,她要是从小就上学,能知道好多事,说不定她早就参加了革命呢!“我说不定就从你们老史家跑出去了呢。我有个表妹,就是从婆家跑出去的,后来进了共产党……”奶奶老是讲她那个表妹,说她就是因为上过学,知道了好些事,早早地放了脚,跑出去干了大事。我又想笑了:奶奶跑起来是什么样呢?还是用脚后跟跑吗?……
讲台上有个人在讲话。讲台两边还坐着好几个人。有个女的老是给他们倒水喝。
我见过奶奶的那个表妹一回,只见过一回,在一个大楼里。奶奶紧拉着我的手,在又宽又长的楼道里走,东问西问后来人家让我们在一间屋子里等着,屋子里有好多沙发,可奶奶不让我坐,她自己也站着。等了老半天,才来了一个女的,奶奶让我管她叫表奶奶……
讲台上的那个人讲个没完没了。
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远远地望着过奶奶。她直了直腰,两只手也没敢离开膝头。这下您知道上学的滋味了吧?我又在心里笑。奶奶每天晚上都抱着那本扫盲课本念,有一课是《国歌》,她老是把“吼声”念成“孔声”。“又是孔声!”连我都能提醒她了。她挺难为情,声音变小,慢慢又大起来,念到“吼声”的时候声音又变小,停好一阵,大概是在心里重复……
就在这时候,我忽然听清了讲台上那个人讲的话:“你们过去都是地主、富农,都是靠剥削农民生活,过的都是好逸恶劳,光包不做的剥削阶级生活……”
什么?!再听。
“……地、富、反、坏、右,你们是占的前两位。今后呢?你们还是要认真改造自己……”
我赶紧离开窗台,站在台阶下不知该干什么,脑袋里“嗡嗡”的。
地主?奶奶也是地主?
八子来了。“嘿!看,六个!”
我应了一声,赶紧往前院走。
“后院有吗?你怎么啦?”
“后院没有,咱们还上前院吧。”
“前院都没啦!”
“那,咱们玩爬杆去吧。”我拉着八子往前院走,我怕他也听见……
奶奶拿回来一个白色的卡片。爸爸、妈妈围在奶奶身边看,样子倒象是很高兴。奶奶直擦眼泪。
“这回就行了,您就甭难受了,”爸爸说。
“就是说,您跟大伙都一样了,也有选举权了,”妈妈说。
我趴在床上不说话。这是怎么回事呀?我又不敢问。
“跟了你们老史家,唉……”奶奶又是那句话,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解放前我也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呀,比老妈子能强多少……
“您可不能这么想,”妈妈说:“您过的日子再不舒心,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呀!工人、农民呢?人家过的什么日子?”
奶奶的脸腾地红了,慌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就那么一说。人家过得牛马不如,这我都知道。”
过了一会,奶奶又对爸爸说:“你还记得给老史家扛活的刘四吗?后来得肺病死了,剩下刘四媳妇带着仨孩子……那时候我也是自个儿带着你们仨。我就跟你大哥说过,真要是分了家,咱们这份儿由我作主,我就把那一亩多地给了刘四媳妇……”
“您可也别总说这事儿,”妈妈又说:“那是因为您有,不在乎那一亩多。”
奶奶愣了一会,说:“可不也是,让我都给,我准不干。还不是剥削思想?”
“行了,”爸爸弹弹那张白卡片说:“这回您就过舒心日子吧。”
奶奶把白卡片用一条新毛巾包起来,说:“打解了放,没什么人告诉我,我也是爱这新社会。我可不想再受你们老史家的气……哟,这孩子八成着凉了吧?我说不带他去……”
奶奶才发现我蔫蔫地趴在床上,忙打住话头,哄我去睡觉。
奶奶摸摸我的头:“不烧。准是玩累了。”
奶奶给我打来洗脚水,又摸摸我的头:“明儿奶奶给你包饺子,扁豆馅的,爱吃吗?”奶奶也好像高兴起来了。
直到半夜我还没睡着。我听见奶奶总翻身,大概也没睡着。我不敢动,我怕奶奶知道我在想什么。窗外,海棠树的叶子轻轻地摇晃,露出几颗星星。奶奶怎么会是地主呢?我想起过去奶奶给我讲《半夜鸡叫》的时候……“周扒皮就靠剥削人过日子。”奶奶说。“什么叫剥削呀?”我问。“就是光吃饭不干活儿。”“那我是吗?”“你不是,你还小。”“那您是吗?”……
真的,奶奶那时就不说话了,是爸爸把话接了过去:“奶奶不是做补花吗?奶奶老了,我们工作养活奶奶。”……唉,我心里乱七八糟的,一宿都没有睡安稳。海棠树的叶子不动了,仍然看得见那几颗星星……
有好几年,我心里总象藏着个偷来的赃物。听忆苦报告的时候,我又紧张又羞愧。看小说看到地主欺压农民的时候,我心里一阵阵发慌、发问。我也不再敢唱那只歌——“汗水流在地主火热的田野里,妈妈却吃着野菜和谷糠”;过队日时,大家一起合唱,我的声音也小了。我不是不想唱,可我总想起奶奶,一想起奶奶,声音就不由得变小了。奶奶要不是地主多好呵!
我是解放后出生的,但还赶上了一些旧北京的“尾巴”。大人门都说我记事早。那时候,从早到晚,走街串巷做小买卖的和耍手艺的不断。
一清早,就有挎着笸箩卖烧饼果子的,挎着小一点的笸箩卖烂糊芸豆的,挑着挑儿卖老豆腐的。卖烂糊芸豆的还有一块布,你要是多花一分钱,他就把芸豆包在布里,给你捏成一个小芸豆饼。奶奶有时候给我买一小碗芸豆,但绝不让捏成饼,说他那块布一点都不干净。
我就是想要一个芸豆饼,于是哭、闹。奶奶找来一块干净布,自己给我捏。我还是哭、还是闹,说那根本不是芸豆饼,跟卖的一点都不一样。奶奶就说:“再不听话,你长大了也去卖芸豆!那个卖芸豆的老头儿就是从小不听话,长大了没出息,去卖芸豆。笑的,也不觉着累,”奶奶说。“老了老了,没曾想还赶上了好时候,”
奶奶说,“唉,你们生的是时候呀!我还有几天儿?”奶奶也常流露出遗憾。
星星,星星。星星。星星……
哪一颗星星是奶奶的呢?
我知道,奶奶是真心爱这新社会的。
那些星星都是死去的人变的,为了给活着的人把夜路照亮……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奶奶又戴上了一顶“帽子”,不叫地主,叫“摘帽地主”。其实和地主一样,占黑五类之首。所不同的是,“摘帽地主”更狡猾些;一个地主,竟然能够“摘帽”,显见其伪装是何等的高明,其用心是可等的险恶,对社会主义的威胁是何等的不可低估。而且这也成了“刘邓路线”的罪行之一。
奶奶先是不能再做补花了。社会主义的工作怎么能给一个地主呢?
后来,也不能再当院里的卫生负责人了。权力当然更重要。
奶奶倒没有哭,她吓傻了。爸爸、妈妈也吓傻了。好多人都吓傻了。好多吓傻了的人也都在做着傻事,做傻事时的样子也都足以把别人吓傻。
先是惠芬三姐从学校里回来,用了半天时间,把院子里的花全刨了。接着是北屋宋家几个闺女把自己家的硬木大立柜抬到院当中,用斧子给劈了。爸爸也偷偷地烧了几本书。奶奶整天躲在屋子里,掀开一角窗帘往外看;也不怎么做饭,顿顿下挂面。传说垃圾站发现了好几根金条。街道积极分子们怀疑是我们院里的人扔出去的,一是因为我们院离垃圾站近,二是因为我们院里除了八子家成份好,其余的都是黑九类。
惠芬三姐当了“红卫兵”,一身军装,扎一条武装带,长辫子剪了,剪成了短发。说实在的,我觉得她更漂亮了。
我在学校里也想参加红卫兵,可是我出身不是红五类,不行。我跟着几个红五类的同学去抄过一个老教授的家,只是把几个花瓶给摔碎,没别的可抄。后来有个同学提议给老教授把头发剪成羊头。剪没剪我就不知道了,来了几个高中同学,把非红五类出身的人全从抄家队伍中清除出去了。我和另几个被清除出来的同学在街上惶然地走着,走进食品店买了几颗话梅吃,然后各自回家。
院里很乱,惠芬三姐带了好几个大学的红卫兵,挨家挨户地搜查。
象是全院大扫除,各家的东西都摆到了院子里。我们家里也都空了,爸爸、妈妈和奶奶坐在凳子上低声说着什么,很恐怖、很警觉的样子。
“真是没想到,”妈妈说。
“平时看着可是挺老实的人,”奶奶说。
“您可别再这么说了,老实人会藏这些东西?”
“谁呀?藏了什么?”我问。
原来是惠芬三姐带着人从那个最懂戏的老太太家抄出了两箱子绸缎、一盒子金银首饰、还有一本书,书上有蒋介石的像。
“在哪儿呢?”
“已经送走了,连东西带人都送走了。”
我隔着窗户往外看。又来了几个红卫兵,惠芬三姐正和一个挺高挺魁梧的男的说话,嗓门儿很大。她过去可从来不大声说话的。她还说了一句“X他妈的”,从表情上看好像她并没有那么说。也许是我听错了?我们学校的那些女生也都那么说了。我觉得我们男生那么说说还可以……
妈妈让我回学校去住。我上中学的时候住校。妈妈说:“这一阵子先不要回家,有什么事我去找你。”妈妈给了我三十块钱,六十斤粮票,看来够两个月的伙食费了。
晚上,我蹬上我那辆破自行车回学校。我兜里第一次掖了那么多钱、那么多粮票。路上冷冷清清的。已经是秋天了。自行车轧在于黄的落叶上“嚓嚓”地响。路灯的光线很昏暗,影子从车轮下伸出来,变长,变长,又消失了。我好像一时忘记了奶奶,只想着回到学校里该怎么办。那条路很长,全是落叶……
一天,妈妈到学校来找我,对我说,要是想回家就到她的单位去,她在那儿找了一间房;奶奶已经回老家了。
“什么时候?”
“前天。”
“怎么啦?”
“没怎么。我们怕出事,和你爸爸商量,不如先让奶奶到老家去”。
我倒是松了一口气。那些天听说了好几起打死人的事了。不过坦白地说,我松了一口气的原因还有一个:奶奶不在了,别人也许就不会知道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了。我生怕班里的红卫兵知道了这一点,算我是地主出身。
“过些时候,我就去看你奶奶,再给她送些东西去。”妈妈说,声音有些抖。
忘记是为了什么了,我又回了一趟家(可能是为了拿一件什么东西)。院里已经面目全非了。花没了;地上刨得乱七八糟的,没人管;每棵树上都钉上了一块语录牌;搬来了好几家新街坊。八子家也搬走了,听说搬到胡同东头的一个大院子里去了。那儿原来住着个资本家,被轰走了,空下来不少好房。我走进屋里,才又想到,奶奶走了。屋里的东西归置得很整齐,只是落满了灰尘。奶奶不在了。奶奶在的时候从来没有灰尘。那个小线笸箩还在床上,里面是一绺绺彩色的丝线,是奶奶做补花用的。我一直默默地坐着。
天黑了。是阴天,没有星星。
奶奶这会儿在哪儿呢?干什么呢?屋里没有别人,我哭了。我想起小时候,别人对奶奶说:“奶奶带起来的,长大了也忘不了奶奶。”奶奶笑笑说:“等不到那会儿哟!”……海棠树的叶子落光了,没有星星。世界好像变了个样子。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一个严肃的结尾,大约都是突然面对了一个严峻的事实,再不能睡一宿觉就把它忘掉,事后你发现,童年不复存在了。
接着是轰轰烈烈的两三年。我时常想起奶奶。但史无前例的事太多,听也听不过来,想也想不过来。不断地把人打倒,人倒不断地明白了许多事情。打人也是为革命,骂人也是为革命,光吃不干也是为革命,横行霸道、仗势欺人、乃至行凶放火也是为革命。只要说是为革命,干什么就都有理。理随即也就不值钱。
接着是上山下乡。抡镢头的为革命而抡镢头,养妾选美的为革命而养妾选美;饥寒交迫的为革命而饥寒交迫,挥霍无度的为革命而无度地挥霍。革命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在延安插队的时候,妈妈来信说奶奶回来了,奶奶岁数太大了,农村里没她干的活,公社给了证明,说奶奶改造得好,态度非常老实。
奶奶又在北京落下了户口。
七二年我也转回了北京。那年奶奶七十岁,头发全白了。爸爸、妈妈又都到云南干校去了,又剩了我跟奶奶。或者说是,奶奶跟着我。
我已经二十出头了。我懂得了什么是历史。很多事情并非是因为人怎么坏,而是因为人类还没有弄明白那些事情为什么是坏。譬如说奶奶,她还不明白地主为什么坏,就注定是地主了。也可以说这是命运,但革命不正是为了把全人类都从那种厄运中解放出来么?
但那还是一九七二年。
我回到北京的时候是半夜。在车站坐了半宿,到家的时候天还不亮。我推推院门,院门开了。我推推屋门,门上有锁。我一愣。院里的人还都没起。很静,谁家屋里传出响亮的鼾声。奶奶这么早上哪儿了呢?还是那四棵树,一棵梨树,三棵海棠,但树叶都被虫子咬得斑斑驳驳的。院里盖起了好几间小厨房,歪七扭八,灰压压的。
北屋门一响,宋家老头出来了:“哟,你回来啦?你奶奶这几天净念叨你呢。”
“我奶奶这么早上哪儿了?”
“你没瞧见?就在外头扫街哪。”
我跑出院门。远远的晨雾中,有一个人影,用的是长把笤帚,是奶奶。后来我才知道,奶奶这么早来扫街,是为了躲过人多的时候,怕让人看见。她现在是以一个地主的身份在扫街,在改造,不是象当年那样是卫生负责人。
奶奶见了我可是立刻就哭了。
我把奶奶搀进屋,劝她,安慰她。我才不说“这是群众运动,您应当理解”呢!她怎么会理解呢?多少大人物不是都不理解吗?只是当我说到“群众的眼睛是亮的”的时候,奶奶才不哭了,连连点头,说街坊邻居对她都不错,街道积极分子对她也不错,居委会主任还偷偷劝她别往心里去,扫起街来也得悠着点。奶奶扫街总是超额,甚至加倍。“还记得八子吗?”奶奶问我。“当然。”我早就听说八子这几年在街上很出名,外号叫“八爷”,一般的流氓小偷都服他。八子没有去插队。“可不是吗,唉!可是他见了我,还是管我叫奶奶。”奶奶说。这似乎使她非常感动。奶奶又说:“没人的时候我跟八子说,可得好好的,要不将来后悔一辈子。他倒是低头儿听着。别人说他,他连听都不听呢。”“他进工厂了?”“没有。先前他想进工厂,人家说他不去插队,不给他分配。这会儿人家给他分配了,他又嫌工作不好,不去,等着。他可倒也不缺钱花,又抽烟,又喝酒。他还老跟我说:象您这么老实管什么用!”
“惠芬三姐呢?”
“咳,还提惠芬呢!分配在外地,二十七八了,还没个对象。他那个对象武斗的时候死了,惠芬总还是想着那个人,时常说点子不着边儿的话,说不是那个人她就不结婚……可那个人都死了好几年啦。
这都是八子跟我说的。头些日子,我扫街时候碰上了惠芬,她头儿也不抬。八子说,她不是光不理我,谁她都不理……”
我想起六六年查抄四旧的时候了,在院子里,惠芬三姐和一个男大学生说话,那男的又高又魁梧,“他会不会就是惠芬三姐的对象呢?”
唉!“奶奶,咱们包扁豆馅饺子吧!”我说。世上的事都想明白了好像也不符合辩证法。
“行啊!”奶奶高兴起来:“我给你钱,你去买肉馅吧。”
妈妈给我写信的时候就说,回了北京好好照顾奶奶,想办法给奶奶弄点好的吃。奶奶一个人老是熬粥、吃馒头、炒白菜什么的;她不愿意去买肉,怕让人看见说她没改造好。
“您管它那些呢!”我说:“肉铺里卖肉就是为让人吃的。革命就是为让所有的人都过好日子!”
“可还有好些人连馒头、炒白菜都吃不上呢。老家的人,好些贫下中农,吃也吃不饱。”奶奶一本正经的神气。
我真得承认:奶奶的觉悟比我高。我开了个玩笑:“您可不能这么说。您说贫下中农现在还吃不饱,那还行?”
奶奶吓坏了,说不出话来、可不?在那些年,这可不是玩笑。
最后这几年,奶奶依旧是很忙。天不亮就去扫街。吃了早饭就去参加街道上办的“专政学习班”。下午又去挖防空洞。
“您这么大岁数,挖什么呀?还不够添乱的呢!”我说。
奶奶听了不高兴:“我能帮着往外撮土。”
“要不我替您去吧。我挖一天够您挖十天的。我替您去干一天您就歇十天。”
“那可不行。人家让我去是信任我。你可别外头瞎说去。好不容易人家这才让我去了。”
奶奶还是那么事事要强。
最让奶奶难受的是人家不让她去值班。那时候,无论春夏秋冬,不管刮风下雨,北京所有的小胡同里都有人值班。绝大多数是没有工作的老头、老太太,都是成份好的,站在胡同口,或拿个小板凳坐在墙角里,监视坏人,维护治安。每个人值两个小时,一班接一班。奶奶看人家值班,很眼热,但她的成份不好。
一天,街道积极分子来找奶奶,说是晚十点到十二点这一班没人了,李老头病了,何大妈家里离不开,一时没处找人去,让奶奶值一班。奶奶可忙开了,又找棉袄,又找棉鞋。
秋风刮得挺大。
“真要是有坏人,您能管得了什么?他会等着让您给他一拐棍儿?”
“人家这是信任我。”
“就算您用拐棍儿把他的腿勾住了,他也得把您拉个大马趴。”
“我不会喊?”
“我替您去吧。”
“那可不行!”奶奶穿好了棉衣,拿着拐棍儿,提着板凳,掖着手电筒,全副武装地出了门。
我出门去看了看。奶奶正和上一班的一个老头在聊天。还不到十点。两个人聊得挺热火。风挺大,街上没什么人。那老头在抱怨他孙子结婚没有房……
十点刚过,奶奶回来了。
“怎么啦?”奶奶说:“又有人接班了。”脸色挺难看。
“有人了更好。咱们睡觉。”
奶奶不言语,脱棉袄的时候,不小心把手电筒掉地上了,玻璃摔碎了。
“您累了吧?我给您按摩按摩?”
奶奶趴在床上。我给她按摩腰和背。她还是一到晚上就腰酸背疼。
我想起小时候给奶奶踩腰,觉得她的腰背是那样漫长。如今她的腰和背却像是山谷和山峰,腰往下塌,背往上凸。
我看见奶奶在擦眼泪。
“算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说。
“赶情你们都没事儿。我妈算是瞎了眼,让我到了你们‘老史家’来……”
海棠树的叶子又落了,树枝在风中摇。星星真不少,在遥远的宇宙间痴痴地望着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
那是一九七五年,奶奶七十三岁。那夜奶奶没有再醒来。我发现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变凉。估计是脑溢血。很可能是脑溢血。
给奶奶穿鞋的时候我哭了。那双小脚儿,似乎只有一个大拇趾和一个脚后跟。这双脚走过了多少路呵。这双脚曾经也是能蹦能跳的。
如今走到了头。也许她还在走,走进了天国,在宇宙中变成了一颗星星……
现在毕竟不是过去了。现在,在任何场合,我都敢于承认:我是奶奶带大的,我爱她,我忘不了她。而且她实在也是爱这新社会的。
一个好的社会,是会被几乎所有的人爱的。奶奶比那些改造好了的国民党战犯更有理由爱这新社会。知道她这一生的人,都不怀疑这一点。
当然,最后这几年,她心里一定非常惶惑。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是这样一件事:那时每天晚上,奶奶都在灯下念报纸上的社论。在那个“专政学习班”里,奶奶是学的最好的一个。她一字一顿地念,象当年念扫盲课本时那样。我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看书。显然是有些段落她看不大懂,不时看看我,想找机会让我给她讲一讲。我故意装得很忙,不给她这个机会,心想:您就是学得再好再虔诚些,人家又能对您怎么样?那正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时候,净是些狗屁不通的社论。奶奶给我倒茶,终于找到了机会。
“你给我讲讲这一段行不?”
“咳,您不懂!”
“你不告诉我,我可不老是不懂。”
“您懂了又怎么样?啊?又怎么样?”
奶奶分明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她默默地坐着,一声不响。第二天晚上,她还是一字一句地自己念报纸,不再问我。我一看她,她的声音就变小,挺难为情似的……
老海棠树还活着、枝叶间,星星在天上。我认定那是奶奶的星星。
据说有一种蚂蚁,遇到火就大家抱成一个球,滚过去,总有一些被烧死,也总有一些活过来,继续往前爬。人类的路本来很艰难。前些时候碰上了惠芬三姐,听说因为她文革中做了些错事,弄得她很苦恼,很多事都受到影响。我就又想起了奶奶的星星。历史,要用许多不幸和错误去铺路,人类才变得比那些蚂蚁更聪明。人类浩荡前行,在这条路上,不是靠的恨,而是靠的爱……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十一日
4、文章:《陋室铭》刘禹锡
朗读者:“汉字叔叔”理查德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文章:《如果》拉迪亚德·吉卜林
朗读者:郭小平
IF you can keep your head when all about you Are losing theirs and blaming it on you;
如果周围的人毫无理性地向你发难,你仍能镇定自若保持冷静;
IF you can trust yourself when all men doubt you, But make allowance for their doubting too;
如果众人对你心存猜忌,你仍能自信如常并认为他们的猜忌情有可原;
If you can wait and not be tired by waiting,
如果你肯耐心等待不急不躁,
Or, being lied about, don't deal in lies,
或遭人诽谤却不以牙还牙,
Or, being hated, don't give way to hating,
或遭人憎恨却不以恶报恶;
And yet don't look too good, nor talk too wise;
既不装腔作势,亦不气盛趾高;
If you can dream - and not make dreams your master;
如果你有梦想,而又不为梦主宰;
If you can think - and not make thoughts your aim;
如果你有神思,而又不走火入魔;
If you can meet with Triumph and Disaster And treat those two impostors just the same;
如果你坦然面对胜利和灾难,对虚渺的胜负荣辱胸怀旷荡;
If you can bear to hear the truth you've spoken Twisted by knaves to make a trap for fools,
如果你能忍受有这样的无赖,歪曲你的口吐真言蒙骗笨汉,
Or watch the things you gave your life to broken, And stoop and build 'em up with worn-out tools;
或看着心血铸就的事业崩溃,仍能忍辱负重脚踏实地重新攀登;
If you can make one heap of all your winnings And risk it on one turn of pitch-and-toss,
如果你敢把取得的一切胜利,为了更崇高的目标孤注一掷,
And lose, and start again at your beginnings And never breathe a word about your loss;
面临失去,决心从头再来而绝口不提自己的损失;
If you can force your heart and nerve and sinew To serve your turn long after they are gone,
如果人们早已离你而去,你仍能坚守阵地奋力前驱,
And so hold on when there is nothing in you Except the Will which says to them:"Hold on";
身上已一无所有,唯存意志在高喊“顶住”;
If you can talk with crowds and keep your virtue,
如果你跟平民交谈而不变谦虚之态,
Or walk with kings - nor lose the common touch;
亦或与王侯散步而不露谄媚之颜;
If neither foes nor loving friends can hurt you;
如果敌友都无法对你造成伤害;
If all men count with you, but none too much;
如果众人对你信赖有加却不过分依赖;
If you can fill the unforgiving minute With sixty seconds' worth of distance run -
如果你能惜时如金利用每一分钟不可追回的光阴;
Yours is the Earth and everything that's in it,
那么,你的修为就会如天地般博大,并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And - which is more - you'll be a Man my son!
更重要的是:孩子,你成为了真正顶天立地之人!
文章:麦家——《致信儿子》
朗读者:麦家
“儿子,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你已在我万里之外,我则在你地球的另一端。地球很大,我们太小了,但我们不甘于小,我们要超过地球,所以你出发了。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远行,为了这一天,我们都用了十八年的时间作准备;这也是你命中注定的一次远行,有了这一天,你的人生才可能走得更远。
我没有到过费城,但可以想象,那边的月亮不会比杭州的大,或者小;那边的房楼一定也是钢筋水泥的;那边的街弄照样是人来车往的;那边的人虽然肤色貌相跟我们有别,但心照样是要疼痛的,情照样是要圆缺的,生活照样是有苦有乐、喜忧参半的。世界很大,却是大同小异。也许最不同的是你,你从此没有了免费的厨师、采购员、保洁员、闹钟、司机、心理医生,你的父母变成了一封信、一部手机、一份思念,今后一切你都要自己操心操劳,饿了要自己下厨,乏累了要自己放松,流泪了要自己擦干,生病了要自己去寻医生。这一下,你是那么的不一样,你成了自己的父亲、母亲、长辈。这一天,是那么的神奇,仿佛你一下就长大了。
但这,只是仿佛,不是真实。真实的你只是在长大的路上,如果不是吉星高照,这条路必定是漫漫长长的,坎坎坷坷的,风风雨雨的。我爱你,真想变作一颗吉星,高悬在你头顶,帮你化掉风雨,让和风丽日一直伴你前行。但这是不可能的,即便可能,对不起,儿子,我也不会这么做。为什么?因为我爱你,因为那样的话,你的人生必定是空洞的、苍白的、弱小的,至多不过是一条缸里的鱼,盆里的花,挂着铃铛叮当响的宠物。这样的话我会感到羞愧的,因为你真正失败了。你可以失败,但决不能这样失败,竟然是被太阳晒死的,是被海水咸死的,是被寒风冻死的。作为男人,这也许是莫大的耻和辱!
好了,就让风雨与你同舟吧,就让荆棘陪你前行吧。既然有风雨,有荆棘,风雨中不免夹着雷电,荆棘中不免埋着陷阱,作为父亲,我爱你的方式就是提醒你,你要小心哦,你要守护好自己哦。说到守护,你首先要守护好你的生命,要爱惜身体,要冷暖自知,劳逸结合,更要远离一切形式的(www.lizhi.com)冲突,言语的,肢体的,个别的,群体的。青春是尖锐的,莽撞的,任何冲突都可能发生裂变,而生命是娇嫩的……这一点我只想一言蔽之,生命是最大的,生命面前你可以理直气壮地放下任何一切,别无选择。
其次,你要尽量守护好你的心。这心不是心脏的心,而是心灵的心。它应该是善良的,宽敞的,亮堂的,干净的,充实的,博爱的,审美的。善是良之本,宽是容之器,亮了,才能堂堂正正,不鬼祟,不魍魉。心若黑了,脏了,人间就是地狱,天堂也是地狱;心若空了,陷阱无处不在,黄金也是陷阱。关于爱,你必须做它的主人,你要爱自己,更要爱他人,爱你不喜欢的人,爱你的对手。爱亲人朋友是人之常情,是天理,也是本能,是平凡的;爱你不喜欢的人,甚至仇人敌人,才是道德,才是修养,才是不凡的。儿子,请一定记住,爱是翻越任何关隘的通行证,爱他人是最大的爱自己。然后我们来说说美吧,如果说爱是阳光,那么美是月光。月光似乎是虚的,没用的,没有月光,万物照样漫生漫长,开花结果。但你想像一下,倘若没有月光,我们人类会丢失多少情意,多少相思,多少诗歌,多少音乐。美是虚的,又是实的,它实在你心田,它让你的生命变得有滋有味,有情有意,色香俱全的,饱满生动的。
呵呵,儿子,你的父亲真饶舌是不?好吧,到此为止,我不想你,也希望你别想家。如果实在想了,那就读本书吧。你知道的,爸爸有句格言:读书就是回家,书这一张纸比钞票更值钱!请容我最后饶舌一句,刚才我说的似乎都是战略性的东西,让书带你回家,让书安你的心,让书练你的翅膀,这也许就是战术吧。
爱你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