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爱情三章 信 一 有时候,夏天的落日好像突然改变了世界的外观。大火球低低地迎着你,整个天空红光灿烂。疾驶的车辆,急着赶路回家的行人,彼此交映着闪亮的落日余晖,又在地上、路上、墙上投下了它们和他们的奇形怪状的影子。 人行道上,男女老幼拥来挤去,参差不齐地移动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使劲
王蒙:临街的窗 在我幼小的时候就注意到胡同东口那一家的临街的窗子了。高大的合欢树,永远紧闭的暗红色的门,剥落的油漆,稀稀落落的、步伐沉重的行人,推车卖货的小贩,吵吵闹闹的上学和下学的孩子,秋天的落叶和冬天的雪。就在这单调的与乱哄哄的诸种景色之中,有一扇小小的高高的窗。是一扇永远打不开的窗。是一
王蒙:纸海钩沉——尹薇薇 翻出三十二年前的旧作,是什么滋味?竖写横格稿纸,编辑勾画的痕迹,稚嫩而又温柔的书写……都已是迢迢往事。 一个批评者写道:驱散王蒙身上的迷雾,是必要的。非常熟悉的语言。那些年月常说的。还有叫做剥开“画皮&
王蒙:夏天的肖像 丈夫走了,涛声大了。 涛声大了,风声大了,说笑声与蚊子的嗡嗡声,粗鲁的叫卖吆喝声,都更加清晰了。 涛声大了。每一朵浪花奔跑而且簇拥。欢笑、热情、痴诚地扑了过来,投向广延沉重的海岸线。而海岸是冷静的,理智得像驻外大使。它雍容,彬彬有礼,不做任何许诺。无望的浪花溅起追逐的天真
王蒙:高原的风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几年的中国,对于城市的芸芸众生来说,有什么事能使人感到特别幸运呢?获得奖金?小额者人皆有之,早视为理所当然,再翻两番也是不要白不要,要了白要。巨额者上哪儿领去?升官?毕竟只有为数不多的同志在考虑进入梯队,而且毕竟不是所有被考虑着都那么迷官,像官迷们用迷官的眼
王蒙:最宝贵的 市委书记严一行参加完追悼会, 回到办公楼。 他带着一点鼻音,告诉秘书: “小李,你回去吧。” “晚上七点的常委会……” “记得的。没你的事了,走吧。”小李新婚,尽量把晚上的
王蒙:眼睛 星期日下午六点,镇文化馆值班员苏淼如,在书库——也是他的办公室里,埋头写信。 亲爱的芹: 我每每回忆往事,关于志愿、理想、走向生活,我们想过、谈过、写过多少美丽的图景啊。哪一个学生没有梦见过自己发明了万能工作母机,或者飞到了海王星上呢?这些天真的、可爱的
王蒙:夜雨 窸窸窣窣…… 莫非今夜仍是没有雨? 傍晚天空的几朵乌云,带给秀兰和她的乡亲们多少希望啊。可是现在,她躺在炕上,黑暗中睁大了两只渴望的眼睛,只听得小风吹响大核桃树叶子的声音。 小麦正在灌浆,核桃已经坐果,谷黍还没有出齐青苗,白薯栽秧刚刚开始&hell
王蒙:哦,穆罕默德·阿麦德 小说题目愈来愈长,加感叹词和标点符号,以至把标题变成“主谓宾定状”俱全的完整的句子,大约也是一种新潮流吧?于是我想来它个以毒攻毒,将此篇命名为:《哦,我的远在边疆的亲爱的可怜的维吾尔族兄弟穆罕默德·阿麦德哟,让我写
王蒙:春节 坐在火车上,我静听机轮“咣当”“咣当”地响,这声音将把我送到北京,送到春节的欢悦里。 车厢里烟气弥漫,有人玩扑克牌,有人嗑瓜子,有人打盹;他们上车时候的高兴心情,都被这旅途的倦怠磨灭了。只有我,为自己的秘密所激动,幸福地望着灯火阑珊
王蒙:调试 这对夫妻在积攒了许多年钱以后,买了一台20寸的彩色电视机。 从此,电视机占领了他们家庭的阵地。他们只要一有空闲,就看电视,广告也看,外语学习也看,教围棋也看,会计学授课也看,节目开始前的调试图也看。一面看,一面不住地说:“真好!太好了!我们这些年生活提高太快了!我们的
王蒙:室内乐三章 晚霞 那天晚上老张或者张老睡着睡着,他想起或者梦见他的妻子有一块紫色的毛毯。那应该是他们结婚以后不久才买的。那时候他们的新房里最讲究最气派的东西就是这块鲜艳柔软温暖厚实的毛毯。那时候和他们的身份差不多又住邻居的其他新建立的家庭都是买那种灰白杂色又染出两道血红来的棉毯。棉毯给
王蒙:成语新编 刻舟求剑 有一位贵客在江轮的甲板上舞剑“丹凤朝阳”,一个亮相手一松,把剑落入了江水之中。 “停船,停船!”他气急败坏地大叫:“快停下船来为我捞剑!我这个剑价值连城!” 看看众人漠然的神态,他解释说:&
王蒙:济南 我没想到那天早上接到你的电话,你的声音苍老而且温和。你说久违了。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信息要告诉我。其实离上次我们的会面还不到一个月时间。上次会面我提到小莉学提琴的事只不过是没话找话而已。小莉的事自有她的父母操心——太多的操心,哪有我这个姥姥的事。你说你一天都在家
王蒙:我又梦见了你 一 从哪里来的?我从哪里发现了你?那个秋天的钢管乐怎么会那样钻心?铜号的光洁闪耀着凋落了树叶的杨树林上方的夕阳,夕阳在颤动,树林在呜咽,声音在铜壁上滑来滑去,如同折射出七彩光色的露珠。天打开了自己的窗子,地打开了自己的门户,小精灵像一枚射上射下、射正射偏的子弹,一颗小小的
王蒙:阿咪的故事 要不要养猫,怎么养呢? 女儿说:“咱们住到平房小院了,快养一只猫吧。最漂亮、最温柔、最招人疼的动物就是猫。人有什么不痛快的事,一摆弄猫,就全忘啦。” 奶奶说:“快养猫吧!昨天晚上,就在暖气片下面,一只小老鼠爬来跑去,它根本就不怕人。等冬
王蒙:神鸟 孟迪第一次拿着指挥棒站在众多的足以穿透他的身体与灵魂的顶灯下面。 为了这一天,他等待了许多年。 乐团不能给他买,他用积攒下来本来准备买映像机的钱做了一身燕尾服。穿上黑礼服,拿着指挥棒,走到辉煌的乐团面前,向观众点头致意,转过身来,他的脸色完全变了。他知道,底下是一生的关键时刻。
王蒙:初春回旋曲 那天晚上的火锅吃得很不成功。木炭有火却没有足够的热。肉片在始终没有大开的水里浸置,然后生硬地嚼下,然后我们一起出门。冬月把巷子的土地照得光滑,我们小心翼翼地去看一位老友。老友因为年长已经从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她有点怨气,更有点悲哀。记得吧,那位一生耿直勤恳的老首长从岗位上退下
王蒙:欲读斋志异 讲演术 有一个崇尚讲演的国度。每年国王亲自主持讲演比赛,获胜的立即封为知府道台官员发给住房13间和金发美女一个,做妻做妾,转租转卖,一应不问。 这样,这个国家的讲演就特别发达。一个个声若洪钟,舌如巧簧,论则高屋建瓴,辩则刺刀见红,颂则日月齐辉,斥则风云变色,哀则惨云愁雾,
王蒙:夏之波 无论是前一分钟还是前一万年,都是已经一去不复返的往事,都是已经永远失去了的历史。 所以说,一瞬即是万年。 那一年的夏天热得出奇,那年夏天热得飞鸟从天空坠下摔死,太阳烤得蝈蝈笼子燃烧起火。一家晚报刊登消息说,一只富有解放意识的蝈蝈,由于抗议人类为之设立的藩篱,纵火自焚。这是这家
王蒙:音响炎 ——不科学幻想故事 据悉,音响技术的发展前景是:①微型化。新式的日用音响设备可以装在口袋里,附在手表上,附着在眼镜腿上,像假牙一样地安在口腔里,像戒指一样戴在手指上,甚至可以吸着在面庞上、上唇上、下巴上,看去只像是一个美人痣。②多功能化。迄今为止的音响设
王蒙:史琴心 世界上最令人痛苦的美德是爱清洁。这是一句相当新鲜的、具有刺人的力量的话。在几天夜间无眠,似睡非睡的状态中,她像做造句练习一样地不知怎么回事胡里胡涂地造出了这样一个句子。曾经有过短暂的犹疑:爱清洁能不能算作一种美德呢? 爱清洁或许算不上一种美德,然而年龄却算是一个压力。压力这样大
王蒙:失去又找到了的月光园故事 我的老朋友告诉了我这样一个故事。 在那十年,在他和她早已被迫离开了那个古老而美丽的城市以后,他们又有两次回到生之养之的这个城市来了,他们去寻找那个幽雅美丽的园中之园。 这是一处非常有名的大公园。不知哪个朝代的皇帝曾经在这里巡幸。不知哪个时期的农民义军曾在这里
王蒙:铃的闪 我的写作常常被叮铃铃的电话声所打扰。一开头安装上电话我曾经欢欣若狂。我再不会为了给一个要紧的地方打一个要紧的电话而在公用电话室急躁地等待着,搓手搓脚。一个贫里贫气的小伙子或一个嗲里嗲气的姑娘家已经先我拿起了电话机,他们在电话里的每一句闲话废话玩笑话车轱辘话,还有各种完全累赘的语气
王蒙:焰火 只用手轻轻地一拂,随着躯体的舒张,她微微扬起自己披着秀发的头,却原来已经是飘浮在空中,如飘浮在大海的波涛之上。是浪花还是白云,如沐浴又如包裹,如婴儿的襁褓。 是星星还是苹果,蓝的、红的、绿的、黄的、乳白的,星星点点,如旋转如梭行,如拉长线,带着一种诱人的果园的芳香。她是一只鸟儿吗
王蒙:Z城小站的经历 我的身体随着颠簸的火车轻轻地摇晃,正像我的烦乱的心。火车突然震颤得叮叮咣咣作响,仿佛震出了许多平日沉睡在心底的思绪。我为什么不安?我为什么失眠而且一夜一夜地叹气?我为什么若有所失,若有所待,若有所苦的寻觅?在诸事顺遂的今日,我到底什么时候为了什么欠下了这心灵的债,总是不得
王蒙:无言的树 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生长出来的。原来树类也和人类一样,面临着同样的兴味无穷而又悲哀无边的谜语。他们只能用“从来处来,到去处去”的无可奈何的豁达来求得一时的宽慰。 这是一个永远的沉思。 他出现在离村口半里多路的河滩地上。“这地方倒像在哪里见过
王蒙:冬天的话题 在V市,住着一位国内外驰名的“年轻的”小老头。老头名朱慎独,现年63岁,身高不足1.62米,鹤发童颜,精神矍烁。 他担任着科学院分院院长,科协主席,由于年轻时候写过几篇小说,所以还兼任着文联主席,作协分会主席。他担任一个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民主党派的V
王蒙:听海 我相信我的读者都是忙忙碌碌。每天早晨六点钟闹钟就把你们催醒了,一个小时之内你们要进行清晨的清扫和炊事。剩的馒头不够吃早点的,还得排队去买三个炸油饼。小女儿的书包背带断了,她的书包里总是装着那么多东西,你担心——不,你已经发现她的肩胛被书包压得略有畸形。大儿子
王蒙:木箱深处的紫绸花服 这是一件旧而弥新的细绸女罩服。说旧,因为它不但式样陈旧,而且已经在它的主人的箱子底压了26年,而26岁,对于它的女主人来说固然是永不复返的辉煌的青春,对于一件衣服,却未免老耄。说新,因为它还没有被当真穿过,没有为它的主人承担过日光风尘,也没有为它的主人增添过容光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