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三次画像 不久前画家俞云阶来看我,高兴地告诉我,他的问题解决了。我也替他高兴。我知道他说的“解决”不是指十一年中冤案的平反,不是指知识分子政策的落实,这些应当早解决了,他的公民的权利,也早已恢复了。他讲的是,给划为“右派分子”的错案现在得到
巴金:一颗桃核的喜剧 《家》的法译本序在香港《大公报》上发表后,有个朋友写信问我,在按语中提到的沙俄皇位继承人吃剩的一颗桃核的喜剧是怎么一回事。我现在来谈一下。 首先让我从《往事与随想》中摘录三段话来说明这件事情: 在一个小城里还举行了招待会,皇位继承人(皇太子)只吃了一个桃子,他把桃核扔
巴金:猪与鸡 窗外,树梢微微在摆动,阳光把绿叶子照成了透明的,在一张摊开的树叶的背面,我看见一粒小虫的黑影。眼前晃过一道白光,一只小小的白蝴蝶从树梢飞过,隐没在作为背景的蓝天里去了。我的眼光还在追寻蝴蝶的影子,却被屋檐拦住了。小麻雀从檐上露出一个头,马上又缩回去,跳走了。树尖大大地动了几下,我
巴金:窗下 敏,我现在又唠唠叨叨地给你写信了。我到了这个城市已经有两个多月。这中间我给你写了五封信。可是并没有收到一个字的回音。难道你把我忘记了?还是你遇到了别的意外事情?你固然很忙,但是无论如何你得给我一封回信,哪怕是几个字也可以。再不然就托一个朋友传几句话。你不能就这样渺无音信地丢开了我,
巴金:化雪的日子 初春的微风吹拂着我的乱发,山脚下雪开始融化了。 化雪的日子是很冷的。但是好几天不曾露脸的太阳在天空出现了。我披上大衣沐着阳光走下山去。 寂静的山路上少有行人。虽然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山坡,离城市又近,但是平日上山的人并不多。住在山上的人似乎都少有亲友。他们除了早晨下山去买点
巴金:沉落 “勿抗恶。” 这是他常常用来劝我的话。他自然有名有姓,而且提起他的姓名许多人都知道。不过我以为只写一个“他”字也就够了。我并不崇拜名流,为什么一定要人知道他的大名吗? “你一个人不承认又有什么用?要来的事情终归要来的。
巴金:将军 “你滚开,今晚又碰到你!”费多·诺维科夫突然骂起来,右脚踢到墙角一只瘦黄狗的身上去。那只狗原先缩成了一团,被他一踢便尖声叫起来,马上伸长了身子,一歪一跛地往旁边一条小街跑去了,把清静的马路留给他。 “在你们这里什么都不行,连狗也不
巴金:哑了的三角琴 父亲的书房里有一件奇怪的东西。那是一只俄国的木制三角琴,已经很破旧了,上面的三根弦断了两根。这许多年来,我一直看见这只琴挂在墙角的壁上。但是父亲从来没有弹过它,甚至动也没有动过它。它高高地挂在墙角,灰尘盖住它的身体。它凄惨地望着那一架大钢琴,羡慕钢琴的幸运和美妙的声音。可是
巴金:月夜 阿李的船正要开往城里去。 圆月慢慢地翻过山坡,把它的光芒射到了河边。这一条小河横卧在山脚下黑暗里,一受到月光,就微微地颤动起来。水缓缓地流着,月光在水面上流动,就像要跟着水流到江里去一样。黑暗是一秒钟一秒钟地淡了,但是它还留下了一个网。山啦,树啦,河啦,田啦,房屋啦,都罩在它的网
巴金:马赛的夜 马赛的夜。 我到马赛这是第二次,三年以前我曾到过这里。 三年自然是很短的时间,可是在这很短的时间里我却看见了两个马赛。 宽广的马路,大的商店,穿着漂亮衣服的绅士和夫人,大的咖啡店,堂皇的大旅馆,美丽的公园,庄严的铜像。我到了一个近代化的大都市。 我在一个大旅馆吃晚饭。我
巴金:苏堤 我们游了三潭印月回到船上,月亮已经从淡墨色的云堆里逃出来了。水面上静静地笼罩了一层薄纱。三个鼎样的东西默默地立在水中,在淡淡的月光下羞怯地遮了它们的脸,只留一个轮廓给人看。三个黑影距离得并不很近,在远处看,常常使人误把树影当做它们中间的一个。 船向右边去,说是向博览会纪念塔驶去。
巴金:长夜 我对着一盏植物油灯和一本摊开的书,在书桌前坐了若干时候。我说若干时候,因为我手边没有一样可以计算时间的东西。我只知道我坐下来时,夜色刚刚落到窗外马路上;我只知道我坐下来时,门前还有人力车的铃声,还有竹竿被人拖着在路上磨擦的声音,还有过路人的谈笑声。我坐着,我一直坐着,我的心给书本吸
巴金:梦 我常常把梦当做我惟一的安慰。只有在梦里我才得到片刻的安宁。我的生活里找不到“宁静”这个名词。烦忧和困难笼罩着我的全个心灵,没有一刻离开我。然而我一进到梦的世界,它们马上远远地避开了。在梦的世界里我每每忘了自己。我不知道我过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做过什么样的事
巴金:忆 啊,为什么我的眼前又是一片漆黑?我好像落进了陷阱里面似的。我摸不到一样实在的东西,我看不见一个具体的景象。一切都是模糊,虚幻。……我知道我又在做梦了。 我每夜都做梦。我的脑筋就没有一刻休息过。对于某一些人梦是甜蜜的。但是我不曾从梦里得到过安慰。梦是一种苦
巴金:自白之一 近来我常常做噩梦,醒来后每每绝望地追问自己:难道那心的探索在梦里也不能够停止么?我为什么一定要如此严酷地解剖自己? 一个朋友说过有信仰的人是不应该有痛苦的。我并不迟疑,并不徘徊,我甚至在最可怕的黑暗里也不曾失掉过信仰。但是我却永远摆脱不掉痛苦,因为我永远在感情与理智的冲突中挣
巴金:生命 我接到一个不认识的朋友的来信,他说愿意跟我去死。这样的信我已经接过好几封了,都是一些不认识的年轻人寄来的。现在我住在一个朋友的家里,是一个很安静的地方。我的窗前种了不少的龙头花和五色杜鹃。在自己搭架的竹篱上缠绕着牵牛花和美国豆的长藤。在七月的大清早,空气清新,花开得正繁,露出一片欣
巴金:友谊的海洋 一九二七年第一次到巴黎,我是那样寂寞。这一次再访巴黎,我仿佛在友谊的海洋里游泳,我发觉有那么多的朋友。“友谊的海洋”,这是我当时的印象,也是我当时的感受。我很担心,我已经游到了中心,怎么能回到岸上?离开这一片热气腾腾的海洋是不是会感到痛苦? 两个月后
巴金:我的梦 我不喜欢夜。我的夜里永远没有月亮,没有星,有的就是寂寞。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有了一个朋友。 我的心上常常起了轻微的敲声。我知道那个朋友来了,他轻轻地推开了心的门,进到我的心里面,他就昂然坐了下来。和平常一样我就只看见他的黑影子。 “你放下笔!”他命
巴金:月 每次对着长空的一轮皓月,我会想:在这时候某某人也在凭栏望月么? 圆月有如一面明镜,高悬在蓝空。我们的面影都该留在镜里罢,这镜里一定有某某人的影子。 寒夜对镜,只觉冷光扑面。面对凉月,我也有这感觉。 在海上,山间,园内,街中,有时在静夜里一个人立在都市的高高露台上,我望着明月,总
巴金:雨 窗外露台上正摊开一片阳光,我抬起头还可以看见屋瓦上的一段蔚蓝天。好些日子没有见到这样晴朗的天气了。早晨我站在露台上昂头接受最初的阳光,我觉得我的身子一下就变得十分轻快似的。我想起了那个意大利朋友的故事。 路易居·发布里在几年前病逝的时候,不过四十几岁。他是意大利的亡命
巴金:雷 灰暗的天空里忽然亮起一道“火闪”火闪(四川话):即闪电。,接着就是那好像要打碎万物似的一声霹雳,于是一切又落在宁静的状态中,等待着第二道闪电来划破长空,第二声响雷来打破郁闷。闪电一股亮似一股,雷声一次高过一次。 在夏天的傍晚,我常见到这样的景象。 小时候我
巴金:云 傍晚我站在露台上看云。一片红霞挂在城墙边绿树枝叶间。还有两三紫色云片高高地涂抹在蓝天里。红霞淡去了。紫云还保持着它们的形状和颜色。这些云并没有可以吸引住眼光的美丽,它们就像小孩的信笔涂鸦。但是我把它们看了许久。 一片云使我的眼光停留一两小时,这样的事的确是有过的。我看云不是因为它们
巴金:风 二十几年前,我羡慕“列子御风而行”《庄子·逍遥游》:“夫列子御风而行,冷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我极愿腋下生出双翼,像一只鸷鸟自由地在天空飞翔。 现在我有时仍做着飞翔的梦,没有翅膀,我用两手鼓风。然而睁开眼睛,我还是
巴金:怀念鲁迅先生 四十五年了,一个声音始终留在我的耳边:“忘记我。”声音那样温和,那样恳切,那样熟习,但它常常又是那样严厉。我不知对自己说了多少次:“我绝不忘记先生。”可是四十五年中间我究竟记住一些什么事情?! 四十五年前一个秋天的夜晚和一个
巴金:海的梦 我整整有一年没有看见海了,从广东回来,还是去年七月里的事。 最近我给一个女孩子写信说:“可惜你从来没有见过海。海是那么大,那么深,它包藏了那么多的没有人知道过的秘密,它可以教给你许多东西,尤其是在它起浪的时候。”信似乎写到这里为止。其实我应该接着写下去:
巴金:小端端 一 我们家庭年纪最小的成员是我的小外孙女,她的名字叫端端。 端端现在七岁半,念小学二年级。她生活在成人中间,又缺少小朋友,因此讲话常带“大人腔”。她说她是我们家最忙、最辛苦的人,“比外公更辛苦”。她的话可能有道理。在我们家连她算
巴金:我的几个先生 我接到了你的信函,这的确是意外的,然而它使我更高兴。不过要请你原谅我,我失掉了你的通信地址,没法直接寄信给你,那么就让我在这里回答你几句,我相信你能够看见它们。 那天我站在开明书店的货摊旁边翻看刚出版的《中流》半月刊创刊号,你走过来问我一两件事,你的话很短,但是那急促而颤抖
巴金:我的幼年 窗外落着大雨,屋檐上的水槽早坏了,这些时候都不曾修理过,雨水就沿着窗户从缝隙浸入屋里,又从窗台流到了地板上。 我的书桌的一端正靠在窗台下面,一部分的雨水就滴在书桌上,把堆在那一角的书、信和稿件全打湿了。 我已经躺在床上,听见滴水的声音才慌忙地爬起来,扭燃电灯。啊,地板上积了
巴金:保护动物 孔诞方过,动物节又来了。这是世界的节日,它的意义似乎要广大一点。中国人喜趋时髦,自然不肯放弃机会开一 个宣传会来凑趣。 保护动物这意思也许不错,而且既有各文明国家倡之在先,我们如今来附骥尾,也不失文明古国的面子。这至少也是一种点缀。 但是倘使我们把眼睛放开一点,看一看中国的
巴金:真正的朋友,有多可贵? 1 这一次的旅行使我更了解一个名词的意义,这个名词就是:朋友。 七八天以前我曾对一个初次见面的朋友说:“在朋友们面前我只感到惭愧。你们待我太好了,我简直没法报答你们。” 这并不是谦虚的客气话,这是事实。说过这些话,我第二天就离开了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