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飞过蓝天 它是一只鸽子,但有人的名字,叫晶晶。 它饿了,落在屋檐咕咕叫,左顾右盼,总希望看到那个人的身影。晚霞已越来越暗,炊烟已快飘尽。要是平常,那个人早就回来了,担着柴,或扛着锄头,或提着柴刀,老远打响一个长长的呼哨。于是,晶晶飞过去,落在那个带有汗渍气味的肩上,挺胸四顾,得意洋洋
韩少功:风吹唢呐声 一 当时,我在队长家里开铺,听见窗外有一串不成调的唢呐声,转而又变成“嗷嗷嗷”的吼叫。声音闷,像喉管被掐住,有点喊不出来。我探头一看,见地坪里有个中年汉子,腰间插一支唢呐,手里搂着两小捆湿甸甸的生树丫,正在同两个拿柴刀的小孩争吵。他那声音,那手势,
韩少功:怀旧的成本 房子已建好了,有两层楼,七八间房,一个大凉台,地处一个三面环水的半岛上。由于我鞭长莫及无法经常到场监工,停停打打的施工便耗了一年多时间。房子盖成了一个红砖房,也成了我莫大遗憾。 在我的记忆中,以前这里的民宅大都是吊脚楼,依山势半坐半悬,有节地、省工、避潮等诸多好处。墙体多
韩少功:智蛙 我们一家进了村,发现房子还没盖好,根本没法住。施工队的包工头老潘满脸歉意,说不是他有意谎报军情,耽误工期确有客观原因:下雨、停电、机器坏了,有人要回家插秧等等。但我看他成天与妇女们打牌,输钱无数,是最受妇女们欢迎的“扶贫干部”——这
韩少功:当年的镜子 庆爹一进门就说:“你说这事怪不怪?波黑还在打来打去的。这联合国怎么就喊不住呢?” 我说:“要你不去买码(私彩),你还在买。乡政府喊了这么多回,喊住了你么?”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哼哼嘿嘿,换了个话题:“你说成思危
韩少功:墙那边的前苏联 我家院墙那边是学校操场,再远处,是时静时喧的教学楼,还有不时冒出鸡鸣鸭叫的教工宿舍。这是一所九年制学校,全乡唯一的学校。 很多山区的孩子上学太远,没有办法,只好从小学一年级就寄宿。我从校区走过的时候,常看到一些孩子在保姆的指导之下洗脸,洗手,洗碗,乃至解裤带拉屎。稍大
韩少功:窗前一轴山水 李陀、刘禾夫妇从美国回来,在清华大学主持讲习班,抽空来南方乡下走走。闲聊时,李陀说起了一个布拉格的故事。 他们当时被小偷窃了钱物,幸好把小偷抓了个正着。他们本以为人赃俱在,案子可很快了结。出人意料的是,他们一到警察局,发现那里像闹哄哄的菜市场,更是一迷宫。好容易找到了管
韩少功:感激 将来有一天,我在弥留之际回想起这一辈子,会有一些感激的话涌在喉头。 我首先会感谢那些猪——作为一个中国南方人,我这一辈子吃猪肉太多了,为了保证自己身体所需要的脂肪和蛋白质,我享受了人们对猪群的屠杀,忍看它们血淋淋地陈尸千万,悬挂在肉类加工厂里或者碎裂在菜
韩少功:三毛的来去 三毛原是一条流浪狗,其名取自《三毛流浪记》。当时蒋子丹、林刚夫妇深夜回家,碰上一场大雨。快到家的时候,他们看见三毛在冷清无人的街灯下乱窜,全身又是泥又是水。 它肯定是找不到家了。林刚放慢车速,观察了它一段,心一软,拉开了车门。“要是有缘,它就会上车来。&rdq
韩少功:山中异犬 村里人把狗也叫作“呵(读去声)子”。大概他们唤狗的声音是“呵⌒呵⌒”,应声而来的一团肉就该是“呵子”了。 这里录下一些呵子的事迹: 贤爹家的呵子 贤爹这一天犁完田,还走没到家,就听见田垅对面割茅草的邻
韩少功:猫狗之缘 咪咪本事渐长,表现欲也渐增,见到我在院子里走过,忽然冲到我的前面,唰地一下窜上树,又唰地一下从树上窜下来,其实没有什么要事,只是想请你见识它非凡的速度和高度。 它也有失手的时候。它不明白竹子不是樟树或梓树,不知道竹杆太滑也太硬,有一次当着我的面一路猛冲,闪电一般窜上竹杆,但
韩少功:诗猫 我还没有说到我家的猫,这乡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员。我们本来并没有打算养猫,但入居新家的那一段,每夜都不得安宁,不是面条成了碎渣,就是腊肉少去半块,连储藏室的木门也被咬去一角。 生存保卫战刻不容缓。我们下了毒鼠药,设了捕鼠夹,效果均乏善可陈。老鼠们贼头贼脑,小眼睛嘀溜溜转,是何等
韩少功:面子 山里人请客吃饭,一定要上门恭请,决不会用一个电话,或一个口信,来替代这一隆重程序。在更重要的宴请之前,主人(至少由主人的儿子作代表)还得“办书”,即制作和呈送请柬,多次上门一请再请,以求礼数的周全。 若按都市人习惯,一个电话就召人来吃喝,那无异于呼鸡唤狗
韩少功:意见领袖 乡下电视多了,报纸就少了。我订了份报纸,不料成了批发式的周报甚至旬报。乡邮员小吴一个月难露几次脸,来一次就批发一大堆:总理的出访和归国同步报道,球赛的预测和回顾联袂而来。我对这种时间杂串很恼火,差一点要打电话向邮政局投诉。后来一打听,得知小吴的月工资才一百多元,摩托车的汽油也
韩少功:卫星佬 当年的一位插友姓刘,眼下在电视台当差,来我家玩过一次,执意要帮我装上电视卫星天线,决不让我成为文明的弃儿。 一辆工程车就这样灰头土脸地开来了。车上跳下两位技师,手操对讲机,分咐手下人搬出监测器、钻孔机、定向仪、解码器、手提电脑等等,还忙着检查基础工程,即一个直径一点五米的水泥
韩少功:老地主 吴县长这个人也值得记录一二。见过他的人都说,他一个阉鸡脑壳又长又尖,相貌要说多丑有多丑,为人却不失厚道。以前当地主的时候,他见了乞丐就施粥,见了死人就请人来埋,见到路上卖咸鱼的挑子,就一把拦下,要对方挑到粥厂去,说几担咸鱼值几个钱呢?你们只管吃,吃不穷我的。 有一年,山里发生
韩少功:扑进画框 我一眼就看上了这片湖水。 汽车爬高已经力不从心的时候,车头大喘一声,突然一落。一片巨大的蓝色冷不防冒出来,使乘客们的心境顿时空阔和清凉。前面还在修路,汽车停在大坝上,不能再往前走了。乘客如果还要前行,投访蓝色水面那一边的迷蒙之处,就只能收拾自己的行李,疲惫地去水边找船。这使
韩少功:甜 马桥人对味道的表达很简单,凡是好吃的味道可一言以蔽之:“甜”。吃糖是“甜”,吃鱼吃肉也是“甜”,吃米饭吃辣椒吃苦瓜统统还是“甜”。 这样,外人很难了解,是他们的味觉的粗糙,造成了味觉词
韩少功:马桥弓 马桥的全称是“马桥弓”。弓指村寨,但包括村寨的土地,显然是传统的一种面积单位。一弓就是方圆一矢之地。马桥弓约有四十来户人家,还有十几头牛以及猪狗鸡鸭,偎着大小两沟窄长的水田。这个村子的四至是:东接双龙弓的田土,可遥望罗江。北向天子岭的起伏山脉,与岔子沟以
韩少功:老表 比起“莲匪”之乱,规模更大范围更广的动乱则发生在明朝末年:张献忠在陕西拉竿子造反,屡次与官军中的湖南杀手“把头军”相遇,伤亡颇重,迁恨于所有的湖南人,后来数次率军人湘,杀人无数,被人们叫作“张不问”&mdas
韩少功:神 马桥人认为漂亮女人的一种气味,一种芬芳是有害的气味。本义的婆娘铁香从长乐街嫁到马桥来,就带来了这种气味。刚来两个多月,马桥的黄花就全死了,看着一支支金光灿烂的黄花,搞到篮子里还没提到家。就化成了一泡黑水,拈都拈不起来。老人们说,马桥人后来再也不种黄花,只能种一些模样丑陋的瓜果,茄子
韩少功:不和气 我最初听到这个词是在罗江过渡的时候,碰上发大水,江面比平时宽了几倍。同船有两个面生的女子,大约是远道而来的,一上船就用斗笠遮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两只眼睛。船家对她们打量了一下,扬扬手要她们下去。两个女子没有办法,下船各自用河泥在脸上抹了两下,抹出一个花脸,相互对视笑得直不起腰,
韩少功:清明雨 我无话可说,看见山冲里的雨雾一浪一浪地横扫而至,扑湿了牛栏房的一面土墙,扑皱了田里一扇扇顺风而去的水面,向前推去,一轮轮相继消逝在对岸的芦草丛里。于是草丛里惊飞两三只无声的野鸭。溪流的和声越来越宏大了,粉碎了,以致无法细辨它们各自本来的声音,也不知道它们来自何处,只有天地间轰轰
韩少功:三毛 我还要说一头牛。 这头牛叫“三毛”,性子最烈,全马桥只有煌宝治得住它。人们说它不是牛婆生下来的,是从岩石里蹦出来的,就像《西游记》里的孙猴子。不是什么牛,其实是一块岩头。煌宝是岩匠,管住这块岩头是顺理成章的事。这种说法被人们普遍地接受。 与这种说法有关
韩少功:双狮滚绣球 志煌以前在旧戏班子里当过掌鼓佬,也就是司鼓。他打出的一套“凤点头”、“龙门跳”、“十还愿”、“双狮滚绣球”之类的锣鼓点子,是一股让人热血奔放豪气贯了的旋风,是一串泼劈头而来的惊雷
韩少功:洪老板 收工的时候,我看见路边有一头小牛崽,没有长角,鼻头圆融丰满,毛茸茸地伏在桑树下吃草。我想扯一扯它的尾巴,刚伸出手,它长了后眼一般,头一偏就溜了。我正想追赶,远处一声平地生风的牛叫,一头大牛瞪着双眼,把牛角指向我,地动山摇地猛冲过来,骇得我丢了锄头就跑。 过了好一阵,才心有余悸
韩少功:宝气 本义还有一个外号:“滴水佬”。取这个外号的是志煌。当时他正在工地上吃饭,看见本义的筷子在碗边敲得脆响,目光从眼珠子里勾勾地伸出来,在肉碗里与其他人的筷子死死地纠缠撕打。志煌突然惊奇地说:“你如何口水洒洒地滴?” 本义发现大家的
韩少功:江 马桥人的“江”,发音gang,泛指一切水道,包括小沟小溪,不限于浩浩荡荡的大水流。如同北方人的“海”,把湖泊池塘也包括在内,在南方人听来有些不可思议。重视大小,似乎是后来人的事。 英语中的river (江)与stream(溪),就是
韩少功:夜晚 月亮是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 城里人能够看到什么月亮?即使偶尔看到远远天空上一丸灰白,但暗淡于无数路灯之中,磨损于各种噪音之中,稍纵即逝在丛林般的水泥高楼之间,不过像死鱼眼睛一只,丢弃在五光十色的垃圾里。 由此可知,城里人不得不使用公历,即记录太阳之历;乡下人不得不使用阴历,即
韩少功:遥远的自然 城市是人造品的巨量堆积,是一些钢铁、水泥和塑料的构造。标准的城市生活是一种昼夜被电灯操纵、季节被空调机控制、山水正在进入画框和阳台盆景的生活,也就是说,是一种越来越远离自然的生活。这大概是城市人越来越怀念自然的原因。 城市人对自然的怀念让人感动。他们中的一些人,不大能接受